178号的身体在淡金色光芒笼罩下,显得柔和而模糊,时明煦仔细观察着祂,注意到那些尾部骨刺的畸变程度,同自己世界的178号大为不同。 短短半个月,足够祂变化至这种程度吗? 可178号没有给他继续思考的时间。 祂淡金色的身躯表层,像风刮过湖泊那样开始卷涌,逐渐出现一条裂缝,在缝隙中,传出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声音。 进而三人意识到,这是祂的发声器官——祂想要诉说些什么。 在类似白噪音的轻微杂响后,178号发出一段悠长而重复的频率,同祂逃离乐园或吸引蚁群时候的声波截然不同,仍旧是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就在几人不明所以之时,淡金色间翻涌的缝隙逐渐弥合,狭长裂缝变得椭圆,从中裂开一个三角,那些粘连的黏膜很薄,像蝉翼一样,轻轻颤着。 “时岑,”时明煦瞧着祂生长出的发声器,难以置信,“它简直同灵长类的声带如出一辙。” 下一刻,像是为了印证时明煦的话,先前完全听不懂的频率在经历一小段噪音后,忽然转为清晰,178号开口,竟然发出了人类的语言。 虽然依旧十分晦涩,断续又艰难,但那短短的句子中,含着叹息一般的东西——178号像是将它方才同时明煦对视中的悲悯揉碎了,纳入声音。 “人只可到此回” 祂说出这些破碎的片段后,很快重新回到灰色怪物体内,巨大的触肢包裹着祂,将那种充满俯瞰意味的、淡而悲的情绪也彻底吞没其中。 与此同时,大家伙没有忘记将触肢卷入建筑中,彻底带走了那具古怪的、拼凑而起的完整尸骸。 178号的瞳孔与发声器都逐渐消失掉,在等待里,祂没有再看时岑或索沛,也没有执着于其中藏匿着的、时明煦的灵魂。 灰色触肢在黄沙间摩挲,二十余米高的怪物逐渐远去,只余几人骇然死寂。 死寂。 索沛吞咽唾沫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这位高个子的雇佣兵抖着手,在胸口处颤颤巍巍地划了个十字,见时岑看过来,他勉强开口:“老大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实验体178号,曾经是墨西哥钝口螈直系后代。”时岑停顿须臾,低头,将枪管内侧机括间沾染的沙土擦净,“现在不知道是什么物种。” 时岑抬手,摁了摁通讯器,缠枝白玫瑰只亮起一瞬,进而迅速黯淡下去——这地方太偏僻,没有信号。 时岑当机立断,往车辆驾驶位方向走去:“无论如何,必须立刻回城,向乐园传递消息。” “索沛,上车。” 越野行驶在流沙间,西部荒漠的一切都在迅速后退,蚁群的死亡漩涡也渐渐缩小,直至凝成视线尽头的一个黑点,再瞧不见。 在索沛惊魂未定,保持沉默的时间内 ,时明煦与时岑一刻也没有停止沟通。 “时岑,178号似乎在短时间内进化出了很高的智慧,”时明煦用心声说,“半月前,我在自己世界的c-23号城市遗址遇见过祂,并同其对视。那会儿,祂就已经表达出类似‘悲悯’的情绪,那绝不是一只两栖类生物该有的智慧程度。” “你说半月前,c-23号城市遗迹?”时岑将方向盘把得很稳,“我也曾于半月前,在同一座城市遗迹遇见过178号——小时,你怎么会轻易出城?” “当时178号的逃跑路线必然途径c-22与23号城市遗迹,杜升的养父就失踪于此,我带他一块儿出城,探寻178号踪迹的同时,也顺便帮个小忙。” “一块儿出城,帮个小忙。”时岑重复了这两句话。 时明煦在他语气的变化间,觉察出一点不妙。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下一秒,他听见时岑问自己。 “小时,你久居内城,怎么会知道外城浮墟23号建筑的511室你和杜升又是什么关系?” 时明煦:“” 早些时候那种微妙的尴尬感又找上了他。 真是奇怪,他们分明是两个世界中的同一个人,可时岑好像很擅长置他于不利处境。 “我和杜升偶然认识。”时明煦想了想,决定同时岑共享更多信息,讲清来龙去脉,“大脑受伤致使我昏迷了半个月,醒来后,近两月间的记忆变得模糊混乱。” “回家后的第二天清晨,我偶然得知外城佣兵团蹊跷死亡事件,并受到强烈的直觉指引,认为它同丢失的重要记忆密不可分,因而一路追踪至浮墟,寻找1216号佣兵团幸存者哈文森。” “就是在这里,我结识杜升,并遭遇超小型软体入侵事件,哈文森死在我眼前。但杜升的扫地机器人吃掉幼年超小型,救了我。” 时明煦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了有关那个下午的更多细节。 那个浮墟室内的午后,他同时岑之间,充满了各种感官上的重叠。 从酒杯中的冰块,到向杜升进行的维度基础理论解答,最后是超出他大脑指令速度的身体反应。 同时同样,同地同事。 ap ——原来那天真正救下他的,是时岑。 但时岑的重点没有落在此处,他从时明煦的讲述间,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哈文森。 “小时,你世界的哈文森,在那个下午已经死亡。”时岑说,“但我所在世界的哈文森没有——他甚至参与了此次探索b-110号城市遗迹的联合行动,可惜的是,那个满口谎话的骗子昨天死了,死于真菌类体内寄生。” “他对你撒了什么谎?”时明煦下意识追问,“时岑,他有骗到你吗?” “当然没有。正是因为无法对我撒谎,他选择直接保持沉默。”时岑反问,“小时,你不会信了他的鬼话吧?” 时明煦:“ 当然没有。” 聪明的研究员先生立刻决定,用撒谎保留一点颜面。 “雇佣兵没几个老实人,”时岑笑了笑,“他们一个比一个精,许多人为了贡献点,无所不用其极——小时,我在佣兵团待了十年,早就学会辨别各种谎言。”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对语气中的愉悦丝毫不加掩饰。 时岑发现他在撒谎了吗? 时明煦无从得知。 但他意识到,他好像又被捉弄了。 时岑在这种事情上,似乎很有天赋,这点也与自己截然不同。 时明煦只能将其归结为环境对人的后天影响——因为时岑和外城这些油嘴滑舌的佣兵们待得太久,他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一些佣兵的坏习惯。 一定是这样的。 他把自己想通了,就不再纠结于此事,转而将话题迁回方才所述的正题:“时岑,你是想说各自世界中,个体命运走向存在不同吗?” 时岑也重新正色:“是。小时,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是无关紧要,还是会引发相应的蝴蝶效应,甚至于导致某些关键节点的改变我想到一件事。” “你世界的178号,在灯塔之中时,出现过异常情况吗?” “没有。”时明煦迅速回答,“这个问题,我曾两度询问过文珺博士——你知道她吗?她是我的同事兼邻居,灯塔两栖类研究员,在0713号实验室工作。” 他说得平淡,可时岑传达给他的情绪忽然改变,在短短一句话的时间内,时岑的声音变调。 “没有过异常情况,”时岑沉默了一下,“小时,文珺博士告诉我,我所在世界的178号,从抵达实验室的第二周开始,就出现混乱的骨骼重塑。” “它尾部出现骨化现象,并且持续了半年之久,直至逃离乐园。”时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那夜,在与文珺通讯时所听见的风雨。 他需要确认文珺本身,是否也受到这种世界差异的影响。 “小时,”时岑问,“9月10日晚上八点时,文珺博士在家吗?” 时明煦略一思索:“在家。那晚我刚刚回到内城住所,煮了奶油蘑菇汤,给珺姐也送了一份。” “原来那份蘑菇汤是你做的,以前没做过饭?”时岑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但很短促,时明煦无法确定。 就在他直觉自己遭遇嘲笑时,时岑说:“下次放轻松,我教你——用你的身体。” 时明煦:“” 感觉怪怪的。 但时岑听上去很诚恳,并且迅速将话题切了回去,就好像他每次拐个小弯出来,都只是为了逗一逗时明煦。 浅尝辄止。 “当天晚八点,我正同自己世界的文珺博士通讯,”时岑说,“她告诉我,她正在生育任务准备期,但身体指标出现异常,需要赶赴医疗中心。” “小时,我们需要尽快、尽可能多地进行信息互通。尤其是关于178号的所有事情,祂已经进化出罕见的高等智慧,甚至学会了人类语言,但祂目的不明、动机未知,是个彻彻底底的变量。” 时明煦微微一怔:“变量” 这个荒诞的时代,最不缺乏变量,却也最缺乏变量。 他很快收拾好情绪,就在打算继续同时岑交谈时,沉默良久、终于缓过神来的索沛,开口了。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1。”黑发棕皮的雇佣兵蜷缩在座椅一角,时岑的眼睛带着他自己与时明煦一同看过去,瞧清了索沛额角淌下的汗珠。 他在发抖。 但他仍在重复这一句话,一遍又一遍。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时岑皱着眉,终于没忍住出声打断:“索沛” “老大。”索沛缓缓看过来,却不是同时岑对视。 他越过驾驶位上的时岑,将目光投向浓云翻卷的、遥远而沉默的天穹。 随后,他喃喃着。 “灾厄,就快要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