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长鸣,狷素还在观门口等待。 也不懂陆华亭叫他“守着”,到底是要进去守着,还是在外头守着?遇事不决,便踢脚下的石子儿,他踢出去,射中了代表“进”的那个草坑。 狷素还没推门,门先吱呀一声开了。观中站着个高高的白衣男人,眼皮上画红胭脂,吊梢着,涂抹得活像个吊死鬼,狷素夜里看见这张晦气的脸,鸡皮疙瘩爬满背,转身离开。 谁知那白衣人也动了,紧紧地飘在他身后。 狷素一回头,吓得三魂走了七魄,拔腿就跑,白衣人也追着他跑,两人险些将那小内侍撞飞出去…… 片刻之后,寿喜回到宴席当中,附耳道:“殿下,观中已搜过,青娘子确实不在。与陆长史递消息的是丹阳公主身边一个家令。” 李玹的手指敲奏着那封陈年的密奏,闻言一停。 他故意留群青听到密奏的事,是因为他对她还心存疑虑,想试试她。若她真是陆华亭手下,背后必然想办法将这个消息告诉他。 群青和陆华亭前后离席,李玹几乎在心里冷笑,笑她终于漏了马脚,饮入腹中的凉酒,激起几分反胃。 而今再度证明她的无辜,不知怎的,他竟松了一口气。 丹阳与孟观楼交恶,与陆华亭暗中互通消息,并非没有可能。 眼下陆华亭入席了。李玹问寿喜:“群青呢?” “青娘子不在偏殿,哪里都寻不到人。也许真的去如厕,可这时间也太长了些。” 李玹道:“罢了,不管她。先开宴吧。” - 主位上,马皇后就座。宫女们刚把她繁重的裙摆整好,萧云如便带着女使,手捧三个木盒呈至案上:“臣妾问母后安。臣妾已将这半年内宫事务理好,交还给母后。” 马皇后打开木盒,见名册和半枚凤印全在里面,一时为难,“圣人还未发话,你叫本宫如何是好,不如你先拿着?” 马皇后年过五旬,是宸明帝的续妻、李焕的生母,性格胆小懦弱。李焕出生之时,据说生得奇丑,她竟能被一个婴儿吓晕过去。 管理后宫的任务,她无法承担,所以皇后凤印一分为二,后宫之事,由韩婉仪、吕嫔协理;内宫六尚之事,则由燕王妃萧云如代劳。 “臣妾不敢。”萧云如跪下了,“臣妾忝为母后分忧,无一日不敢忘,这半枚凤印是代持而已,母后才是六宫之主。” 嫔妃们看着,心里各有计较。这燕王妃倒是乖觉,预感到燕王要被发落,竟主动将协理后宫的权力还了回去。 宸明帝便是在这个时候到来。 一时间群臣、嫔妃们皆起身,山呼海啸,三拜圣人。宸明帝在宫女们的指引下走上御座,见萧云如跪着,便问:“怎么了?” 皇后道:“圣人来得正好,燕王妃说要将凤印还给臣妾呢。” 内宫事务繁多,光弄清楚各个部门就要好几日,马皇后久不理后宫,一见这些就 头疼,哪里做得来。 宸明帝听完4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冷眼瞥向座下老老实实坐着的的李焕。若非燕王惹祸,何至于此? 他将木盒里的名册、条陈拿出来翻了翻,见萧云如把一切记得清楚明白,语气柔和了些:“各宫的奴婢都选好了?” 萧云如道:“回父皇,各位贵主宫中的奴婢已全部增补完毕。” “六尚的宫官呢?” “宫官还缺十一人。”萧云如停顿了一下,“下月初,原本是打算从各宫的二等奉衣宫女中再选出这十一人,留下的空位,再由掖庭采选补足。” 宫变时,楚国的昭太子带着上千宫人和大量金银细软连夜南逃,留给李家人一座残破停摆的皇宫。 是萧云如提出可以利用掖庭内前朝留下的罪婢们,从中选拔宫人填补空缺,得到了宸明帝的赞许,她也践行得井井有条,只可惜下个月的计划不能落成了。 皇后道:“圣人您看,不如让燕王留些日子,让王妃将……” 宸明帝的眼神一下子冷下来,马皇后噤声,明白这皇子之间牵涉到很多事,自己又多话了。 宸明帝挥手叫萧云如退下:“朕忙于西面战事,来得晚了,大伙都饿了吧,开宴。” 一时间谢恩声盈满大殿,随后是杯盏喧嚣,曼妙的丝竹声也响起来。 和乐欢庆的氛围中,陆华亭心里想着群青透露给他的消息。 太子面无异色,密奏还压在他桌上,想来是因宸明帝最忌讳宴前告状,让人饿着肚子审案,只等酒过三巡再发作。群青没有骗他,告诉他的,确实是关乎性命的消息。 她用这消息换他放过苏润,这桩稳赚不赔的交易,不知怎么,却让他觉得哪里不舒服。 把玩在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变成攥着的姿态,冷而硬的杯口硌着他的手心。 舞乐之间,苏润回到丹阳身边,群青却没有回来。 她的本事一向很大,总不至于连那小内侍都甩不脱吧? 萧云如低低唤了陆华亭好几声,他才回过神。这位燕王妃借敬酒的功夫低语道:“长史同我说,一会儿丹阳公主的人会状告孟观楼,方才我见孟观楼已驾车走了。” 陆华亭表情不变,碰她的杯:“有人作梗,此事不成。走就走了吧。” “那怎么办?刚才以退为进,也未能使父皇心软。”萧云如忧虑道,“若用得上妾身的地方,还请明示,只盼长史拿个主意,不要让燕王真的离了长安。” 陆华亭以袖挡着,饮光杯中酒,却是道:“娘娘不如学习一下三郎的心态,好好吃些东西吧。” 李焕平日吃几两饭,今日还吃几两,陆华亭的话,活像是奚落。他不说自己的主意,萧云如哪里吃得下去,只在宫女服侍下,勉强进了些瓜果。 一曲未完,忽然有一名宫装女子离了席,被两名宫女搀扶着,艰难地走到宸明帝面前:“圣人,婉仪娘娘身体不适,想提前回去。” 这名脸色苍白,鬓发汗湿的宫妃,正 是刚有三个月身孕的韩婉仪。 话未说完,只见她裙角洇出赤红的血色来。宸明帝向前一倾,马皇后已惊叫出声:“快,快先扶到屏风后,再唤医官来!” - apapapldo我们娘娘这些时日很注意身子,连走动串门都没有过。除了前几日,宝安公主登门,说了很久的话,就那日开始不舒服的。?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紧接着,韩婉仪虚弱的声音从屏风背后传出来:“香茅,不要乱说。” 大殿那张巨大的六折屏风后,有香炉、软榻,可供贵人休息,韩婉仪满头是汗地靠在塌上,在她裙上淌下来的一道蜿蜒血痕如红蛇,吓得陪护她的陈嫔花容失色。 李玹望着寿喜,寿喜摇摇头。李焕与萧云如对视一眼,都去看陆华亭,陆华亭酒杯悬在唇边,一脸莫名,表明此事他并不知情。 这是一件没人知道怎么回事的突发事件。 宸明帝一挥手,丝竹停止,殿中一时诡异的安静。 最煎熬的莫过于杨芙:韩婉仪算是宫中唯一与她沾亲的人,不帮她也罢了,她全然没想到韩婉仪会突然针对她! 蓦地,她回想起那个雨天,群青把狸奴抱走,叫她去陈德妃殿中避雨。若她真的去了,就不能去韩婉仪那里拜会了…… 一瞬间,她反应过来:那日,群青提醒过她。 可是,可是当日她求胜心切,还是走向了韩婉仪的宫殿……杨芙心中顿时乱了,悔意骤生。 来给韩婉仪看诊的,是个年迈的女医官,一直负责韩婉仪的身体,她向圣人一拜,走入屏风后。 过了好一会儿,她回禀道:“回圣人、娘娘,婉仪娘娘这是堕胎之兆,微臣已施针用药,婉仪娘娘需要暂时躺着,不得挪动。” 马皇后凝眸:“保得住?” “微臣……微臣尽力。”医官的语气没任何底气。 马皇后连连叹息:“到底怎么弄的呢?” “婉仪娘娘体格瘦弱,又常呕吐吃不下饭,臣嘱咐过要饮食清淡,开窗透气;此次不适,约莫是哪位贵人用的熏香太重,又含雪兰香,以致娘娘眩晕,久不能安睡,胎儿损减。” 香茅:“那日宝安公主一进门,奴婢便闻见她身上香气浓郁,可公主偏要关门关窗,屏退左右。我们娘娘性情温婉,母家又承过公主母妃的恩,不顾奴婢的劝阻,顺从宝安公主,一定是那日的事了。” “什么私密话,需要关门封窗地说?”马皇后抱怨。 陈嫔道:“不论以前是什么关系,如今韩婉仪是圣人从三品的嫔妃,长幼有序,尊卑分明,宝安公主的架子这样大,婉仪娘娘都需要如此卑微?” 宝安公主是前朝公主,因为太子与燕王对她的厚待,一直争议颇多,如今议论声又起。 杨芙去见韩婉仪,自然是求她给圣人吹枕边风,早点帮她得到太子妃之位,在宫中立足。可这种话哪能搬上台面说呢? 冥冥之中,她感觉有人要害她,但她甚至不知缘由…… “宝姝。”她虚弱道,“你快帮我回禀。” 宝姝也不知韩婉仪抽什么风,急忙辩驳:“那天奴婢跟在公主旁边,公主从头到尾以礼相待,不可能威逼婉仪娘娘。婉仪娘娘有孕之身,是宫中最金贵的,若有不适,当日怎么不提出来?公主的熏香是有雪兰香,可大多数熏香中都含雪兰香,就连大殿现在的熏香也有雪兰香,又怎么说?” 香茅道:“那我们娘娘是见了宝安公主那日后身体不适的,如何解释?” 这婢女非常笃定,就是冲着她们来的,宝姝冷静半晌,忽然对圣人和马皇后一拜:“奴婢想起一件事,那日公主拜会韩婉仪前,撞到郑良娣宫中的奴婢。有个小丫头把汤泼到公主裙子上,公主着急赴约没有更衣。比起平平无奇的雪兰香,倒不如查查这两个奴婢,看她们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杨芙闻言,忙想阻拦宝姝,可如今她自身难保,又如何管得了别人,只得咬住嘴唇不语。 郑知意听了半天,没想到听见了自己,眼睛瞪圆:“好个贱婢,自己解释不清便拉旁人下水,关我们什么事?” 宝姝道:“那便要问问您的宫人为何端不稳汤盏了。” 明着挑衅贵主,郑知意气得切齿:“你说的汤盏,那是本宫做给太子殿下的补汤,每天都送!你怎不问杨芙为何走不稳道,偏要撞我的汤盏?汤有何问题,依你说的,我们殿下每天都喝的是堕胎药?” 马皇后刚饮进嘴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失笑:“这孩子,这张嘴!” 李玹厉声道:“慎言。” 郑知意不甘地闭上嘴。 宸明帝一言不发。 谋害皇嗣,这可是重罪。宝姝虽然能言善辩,但眼下圣人冷眼注视,韩婉仪那边则像是有备而来,慌乱之下,并无思路,她看向四面,孟观楼离场了,大殿之中没有一个可以帮她的人。 宝安公主身侧……相邻的近臣,只有陆华亭。 宝姝咬了咬唇,瞥了陆华亭一眼,见他没有看自己。她抖着手摸出一物,掉在裙摆,又顺着裙摆落在地毯上,微不可见道:“帮帮我……” 那东西轻而薄,是一块黄玉璜的碎片。陆华亭眼睫微动,狷素已借着他身形遮挡,将碎片拾起来。随即陆华亭拔下一根樱桃梗,裁一截布帛,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长史,她知道您想要回这玉璜,故意一片一片的给,咱们要被她利用到何时?”狷素小声道,“这后宫纷争,与我们并无关系。” “并无关系?”陆华亭微微挑眉,“你等着看。” 果然,影素弯着腰穿越人群过来,附耳道:“长史,燕王殿下说公主是冤枉的,请您为她解围。” 狷素闭上嘴,只得捏过布条团成个小团,趁人不备,弹到宝姝裙摆上。 宝姝跪在宝安公主后侧回话,借理袖的机会,展开布帛看一眼,面上镇定了许多:“公主的衣裙还在宫中,请圣人、娘娘允奴婢拿来请医官查验,一定是那汤水的缘故。” 揽月也 跪下了:“娘娘不成!一去一回,能做手脚的机会多了。当日的事,是宝安公主的狸奴吓到若蝉,她才失手打翻汤盏,宝安公主将若蝉的脸都打肿了;公主还让群青跪下给她擦裙子,那可是我们良娣的奉衣宫女!如今她的奴婢敢公然攀扯东宫,皇后娘娘得为我们良娣做主!” 她偷偷剜了宝姝一眼,不就是泼脏水,谁不会? 一时间,大家都议论着宝安公主横行后宫的样子。马皇后本就不喜杨芙,蹙眉:“不必取了,越说越离谱。郑福去鸾仪阁中,取些香来查验,看看是不是香料的原因。” 李焕看着陆华亭,他只叫他想办法把杨芙摘出来,并未叫他剑指东宫。这下好了! 李玹嘴唇紧抿,目光沉沉。圣人和娘娘远坐主位,看不清西侧这些小动作,寿喜可是看得清楚,这宝姝身后分明是陆华亭操纵。后宫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可以影响到东宫,幸而皇后明理。 好个陆华亭,以为这样搅混水,就能救燕王? 陆华亭对周遭目光视而不见。 宝姝接着道:“那么,惟愿圣人、娘娘将殿内熏香、饮食也一并查验,不要冤枉了宝安公主。” 皇后道:“自然的。” “请娘娘容奴婢斗胆起身查看。”宝姝起身,直直走到妃嫔那边,伸头看着韩婉仪没吃完的食物,忽指着其中一道菜道,“娘娘,这里面有桂花糕,孕妇不能食,婉仪娘娘吃了一半,难道不是因此之故吗?” 众人都是一愣。医官被皇后叫出来检查,看清楚吃了一半的桂花糕,犹豫道:“这……确实,婉仪身弱,桂花不能食。” “尚食局如何当的差?”一直闭目不语的宸明帝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令殿中的气氛阴云密布。 司膳、典膳二人很快被带过来。刘司膳大呼冤枉:“微臣知道婉仪娘娘有孕在身,布宴时早已交代示下,将所有孕妇不能用的食材都替换掉,秋日宴中不当有桂花糕。” “没有桂花糕?”宸明帝道,“那你们瞧瞧,韩婉仪案上那盘装的是何物?” 司膳与典膳惊疑无言,端起盘研究,又放进口中品尝。 典膳跪下说:“回圣人,那盘中根本不是桂花糕,是微臣替换桂花糕的甜麻薯。制作桂花糕用桂花蜜,用蜂蜜替代,就制成了甜麻薯,上菜时应该并无差错。是有人后将桂花均匀洒在盘中,所以样子像桂花糕。想来韩婉仪未曾留意便误食了。” 宸明帝的表情凝重,马皇后的扇亦停住。 宸明帝道:“你意思是,有人在席间洒了桂花进去,专门谋害韩婉仪了?” 皇后道:“香茅,你还记得什么时候有桂花的?” “奴婢没留意,应该是端上来不久就有了。”香茅道。 皇后询问宸明帝:“哪里来的桂花,审审传菜的宫女?” 宝姝抬指道:“何必大动干戈,殿中便有桂花,郑良娣头上就有。” 一瞬间,所有视线汇聚于郑知意脸上,她的眼睛睁得极大,极圆,脑中因这突然的注视变得一片空白。 她反手摸上鬓发,那潮湿柔软的触感让她记起,今日群青在她鬓边插上了绣线菊和桂花,韩婉仪还问起过她。 现在,桂花就明晃晃的顶在她鬓间。 “胡说,”她有些干涩地说,“我坐得离婉仪娘娘那么远……” “良娣坐得很远,且从未离席,这奴婢知道。可您的宫婢是能在席间穿梭走动的。”宝姝说,“敢问良娣身边叫群青的奉衣宫女,人在何处?” “她先前去如厕,现在还未回来。”揽月的表情也有几分怔忪。 “她一个宫婢,圣人到了还久不返回,”宝姝质问,“可是不敢回来?” 郑知意的脸色变了变。群青性格稳重,突然离席,又久久不归,本就异常。如今被宝姝问出来,越发像是干了什么事,畏罪潜逃。 皇后道:“都是奉衣宫女了,应该熟悉宫中规矩。在外面游荡算怎么回事?叫人去寻,找来了审,看看她知不知晓这件事。” 四名金吾卫得令,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