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还是黑暗。 脑袋昏昏沉沉的,全身就像陷在泥沼中,一丝一毫力都无法用出。 恍惚中嘴上传来了清凉的触感,夹带着特有的幽香气息。 叶文睁开了眼。 嘴上悬着一个水壶,甘甜冷冽的井水正从里头滴出,流入了自己火燎般疼痛的喉咙。 “唔……”叶文嘶哼一声,挣扎着想要坐起。 “你醒了?”身旁的萧燕连忙放下水壶,用手贴了贴他的脑袋,“你恢复起来倒真是快,昨天还发着高烧,今天便已褪了。” 说完,她忙按住想要坐起的叶文,嗔道:“才刚醒就想起来?你现在这副身体,可吃不消。” 叶文扭过头,发现自己的左臂已被木棒布带捆绑定型住。“萧姑娘,我昏过去几天了?” “已有三天了。” “三天……”叶文皱了皱眉,道:“没想到我睡过去了那么久。” 萧燕道:“你看看自己……左臂脱臼扭断,两条腿都已经肿得不成样子,更不要说身上那么多的伤了……要是换成平常人,没个一月半年,哪能下床。” “都是小伤。”叶文尝试着动了下身子,却是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他偏过脑袋,望向窗外。阳光是温暖的黄色,似乎被空气中的粉尘折得粼粼流动起来。不远处,茅草屋下长着几珠幼苗,纤细柔嫩,葱绿点点。 叶文望向萧燕,终于问出了最想问出的话,“村子里……怎么样了?” “我们赢了,铁爪帮的人一个都没逃出去。”萧燕神色一黯,继续道:“可我们也死了二十三人。牛耘村死了二十一人,落霞庄死了十八人。” 叶文心里一沉。 他不知道到底是哪几户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儿子,失去了丈夫。可无论是谁,这份痛楚他都是无法真正体会并代替的。 这就是反抗、自由的代价。 可是他们真的自由了吗? 叶文不由想起了铁冷说过的话。‘那些人’的势力远超自己想象,现阶段,不要说反抗,就是连逃跑都做不到。自己只能顺着他们的心意,在他们的默许下生活。那么自己身上……到底还有多少层枷锁? 萧燕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叶文,那一男一女……你打算怎么办?” “你都听到了?” “嗯。那时听到附近传来的响声,我便提着刀过去了,刚好听到铁冷接下去的话。” 叶文深吸两口气,道:“萧姑娘,你实话对我说,你父亲他……到底是怎么了?” 萧燕慢慢走到叶文身边,坐在床上,低声道:“我爹离开的那年,我才八岁,很多事都已忘了。我只记得村里人都很崇敬他,遇到什么事情也要与他商量。 他是村子里最厉害的猎手,每次出去,都会满载着各式各样从没见过的玩意儿回来。我爹和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不同……他能说出很多旁人从没听说过的东西,有些甚至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萧燕讲到这,顿了顿,情不自禁地看了叶文一眼:“这点与你倒是挺像。” “那他……为什么要离开?” “我不知道。”萧燕眼神变得黯淡起来,“我娘说爹要去做一件大事。她说万鹤村太小,是关不住我爹的。我记得他抱着我,要我好好照顾我娘——那时她已怀了阿温——随即便跨上一匹白马,提着他时常用着的长枪,头也不会地离开了。” 叶文只觉这一幕越听越熟悉,不禁试探道:“白马……白马枪使?” 萧燕点了点头,“阿温这孩子一生下来便没有父亲,我便照着他的形象编了这么一个故事,也好让他能够有所寄托。” 她抬起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阿温刚生下来的第二年,我娘便走了。我一直盼望着爹能回来,可是已经过了快十年,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窗口拂来一阵风,拨乱了萧燕的发丝。她的脸庞是十七岁的脸庞,可那双已密布着泪水的眼睛,却早已充斥着远超这个年龄的情感。 她太辛苦了。十岁便独自拉扯着弟弟长大,还要应对村里村外的一切。这个年纪,根本就不应该承受这些。 叶文忍着痛坐起,右臂环住了她的肩膀。 “你……你别动……” “想哭便哭出来吧。这儿没别人,不用忍着。”叶文拍打着萧燕的背,低声道。 肩头伏着的娇躯一动不动,随即开始隐隐作颤。臂膀渐渐被泪水打湿,冷冷的触感让叶文心头泛起了涟漪。 “我要过去。”萧燕突然抬起头,睁着红红的眼睛道。 “什么?” “他们每年要一男一女,今年……我要一个名额。” 叶文愣了愣,忽地喝道:“你疯了!你没听到吗,铁冷说去的人没一个人回来过!谁知道那些人将他们带去了哪里……” “我知道!可已经过去十年了,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了我父亲的一点消息!”萧燕大声道:“我一定要过去看一看!无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我总要去弄清楚!既然得到了这消息,我还怎么能在村子里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待下去。” 叶文张了张嘴,话到嘴边终于变成了一下轻叹。 “行吧行吧,扶我下床。” “我一定要去,你别想阻止我,我……嗯?” 叶文掀开被子,脚哆哆嗦嗦地踩上地面。萧燕忙搀扶起他,两人互相支撑着,一拐一拐地走向屋外。 村外没多少人。屋檐下的、路边的、田地里的,总共加起来也不到三十来个。 他们大多是妇女孩童,或者有几个绑着布带的男人。见到叶文,齐齐站起了身。 这些朴实的村民嘴唇哆哆嗦嗦的,不知该说什么话来表示感谢。他们只是看着叶文,眼中已说出了一切想表达的东西。 叶文挥挥手,示意他们坐下。 “那些人葬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萧燕点点头,领着叶文走到了村后的那片小土坡上。泥土经过翻新,还带着潮湿的气息。土坡上还有别人。 三四排整齐的坟墓,每个坑前都立着块木牌。 一旁,还有片大型坑墓,葬着所有铁爪帮的人。 叶文缓缓靠近,只觉脚步越来越重。 先父李预之墓。 爱夫郭朝之墓。 孝子熊鹏程之墓。 …… 木牌是老木头做的,可上头的字迹却是新的,有些还未完全干燥,黑炭被风吹起了一蓬一蓬。 “告诉这傻小子不要一个劲地往前冲,可这娃就是不听话。”一旁,熊鹏程的母亲从儿子墓前站起,转身缓缓离开。 “跟他老子一样,从来不听我话。跟他老子一样。” 叶文强忍住泪水,偏过了头。 他忽地在那儿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处在所有坟的最外头。 木牌上没有名字,只是静静地杵在那儿,迎着风微微抖动。 坟前,放着碗厚厚稠稠的米粥。 “萧燕。” “嗯?” 叶文转过身子,轻声道:“那地方——我跟你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