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宠之后的日子，无论是平淡如水，还是寂寞如斯，也都是这般过去了。缓缓地，如同一汪似水，不起波澜。 我的心也越发的沉静下来了，有时候娉婷会同我说说话，但是也丝毫不敢提及我的孩子。娉婷也还是会害怕我伤心的，哪怕从前的时候，我这个姐姐是让她那般伤心。 娉婷总是愿意原谅，而我也总是不如她豁达。 这么些年的时光，我同娉婷，早已经是彼此心有灵犀的了。她所想的，我无所不知，而我所想的，她也没有不晓得的道理。 有一日，正是十一月的中旬。 我还记得那一日，她来到我的房里。 娉婷自从和沈流云再无可能了之后，便不愿意多说话，性子都沉静了下来。更兼之，前些时日宸王爷的求娶以及我诡谲多舛的斗争而渐渐在这些事情上力不从心了。 如今的她变得更加清心寡欲，也不着华丽的衣饰，只穿了一袭素裳，带着微微的海蓝色。也褪去了额角的花黄，不沾脂粉。发髻也不着金玉，只簪了一支攒锦琉璃宝色罗簪，不似宫中时新花样子，又在鬓上簪了几朵红梅，清新怡人，倒像是红尘之外的人了。 我笑笑，挽她坐下。 她依旧是和从前一样，寡言少语的。只是默默地拿着刚刚换下来的水青色披风，我看着她发髻上的红梅，轻轻出声道：“我这些时日都不出宫，见着你如今簪的花竟是红梅，想来外头也已然红梅盛开了罢？” 她点点头：“宫里头地气暖，今年的梅花开得很早，也开得很好。姐姐许久不曾出门走走的了，可知世事变迁从来就如同白云苍狗，变数极大。” 我如何不晓得呢？只是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你愿意出门那很好，只是我近些时日来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每日里也都不愿意动弹。娉婷，你要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命运，从来就不是自己可以掌握在手中的。林府日益壮大，太后和皇后都忌惮得很，我也不能够不小心。外头想要握住我把柄的人数不胜数，所以我不可以行差踏错一步，你也不可以。我们如今，是在做困兽之斗啊。” “姐姐，如今已然变成了人为刀俎你为鱼肉了。”她看着我，有些哀悯的神色。她凄然道：“姐姐，从前我以为你是刀枪不入的，可原来不是这样。” “是啊，从前我也一直以为梅花向来是凌寒盛开的，如今只一旦被周遭所迫，也不得不屈尊降贵，促膝就卑啊。”我一时感念梅花，忽而想起了玄真从前最爱的，便是梅花。 仍记得那时候是我同他在阅悉阁里头共同对国品梅花评头论足的样子。他说他最喜欢的就是梅花的孤洁之姿，最欣赏的也正是梅花这种凌寒盛放，孤芳自赏的品行。 他也曾经说过的，要为了我而爱上桃花。 他也做到了，我为篡改了桃花的花期。只是为了博我一笑而已。 可是如今却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他说只要是关乎于我的事情，他便是如数家珍的，可是如今却都已经变了。 娉婷很是不以为然：“姐姐如此想的么？我却认为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姐姐如今何尝不是以退为进呢？” 我看着她道：“你何时也懂得了这些玩弄权术的把戏？” “耳濡目染罢，也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也总觉得姐姐还不够狠心。”她将目光放远，看着窗外的景色。但是我怕冷畏寒，因此不喜欢开窗。 娉婷见着如此，便起身开窗，我也借此看清了外头的景色。 外头的花儿都已经谢了，也不再是绿意盎然，葳蕤繁盛的样子了。 花落了。 人也不一样了。 娉婷同我大约也是想到了一处去了，于是我开口说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我如今好似是与世隔绝了似的，竟也想不到世事变迁得这样快，一会儿，便是连寒梅都早早地绽放了。” “姐姐从前也很是喜欢梅花的，刚巧前些日子我见着碧凰宫里头有几株梅花，变精心放在花房里培育。可巧今日姐姐也瞧见了，我便也借花献佛，还望姐姐能够万事看开些，不要庸人自扰。” 我感念她的良苦用心，于是执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情深道：“娉婷，还好在这个深宫里有你陪着我。否则，我都不敢回头去想。那个多个日日夜夜，冷得都让我心颤。可是，我却因为一己之私而让你也受这些苦，你会不会恨我？” 我这个姐姐太过于自私了，也从来不为娉婷想想。如今我没权没势的，却起了这样想为她好的心思，到底是迟了。 她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摇摇头道：“姐姐，我没有权利去恨你的，毕竟你也是身不由己。虽然当初之事我知道的并不多，可是我确实是为姐姐心疼。像姐姐这样的女子，想要找个怎样好的夫君哪里会找不到，又怎么会在这处波诡云谲的地方受苦受累呢？姐姐，你有过后悔不曾？” 后悔，自然是有的。 偶尔的孤寂，偶尔的深夜，我望着夜空中或阴晴或圆缺的月亮，不是没有后悔的。 但也是总有借口和理由让我继续坚持下去。 我说道：“娉婷，你没有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已经是好事一件。我也会为了你的终身幸福而着重留意着的。娉婷，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和你说过的话？” “姐姐所说的话，我一刻都不曾忘怀。”她垂下了双眸，目光如水般平静得不起波澜。 “那么，你愿不愿意嫁给宸王爷？”我再度开口，问的却是这样的话，连我也有一丝惊讶。但是既然都已经问出了口，那我也不再闪烁其词了。 她怔了怔，旋即道：“娉婷本配不上宸王爷。自然，也不敢接受宸王爷的情意。” 我摇头：“你以为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么？娉婷，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你自己的人生，你也不可能一直都陪着我，一直都待在林家终生不嫁的。父亲当初也是有意让你下嫁给无轩，只是当初因为我，你才没有嫁成。如今，忙完了哥哥的事情，接下来，便是你的了。娉婷，你自己说，你能逃得过去么？你难道真的能够为沈流云一辈子不嫁人？” 她默然。 我见机又道：“娉婷，答应姐姐。这只是姐姐的一个心愿而已，娉婷。不要为了一些人，一些事，而轻易辜负了自己。女子这一生，最最紧要的，并非只有一个情字。而是一个安稳静好的人生啊。娉婷，你见着我虽然是万千宠爱，可是说失宠也便是失宠了，可见世间情爱的不可依靠。而有我这个前车之鉴，娉婷，你不应该再为了情情爱爱而深陷自己的桎梏里了。” 我不知道她能够把我的话听进去多少，但是既然是能够如此心平气和地听我说话，想来也是自己曾经在私下里想过的。 我如今所说的话，也不过是让她坚定了自己的心而已。 沈流云的那段爱情并不牢靠。 这是我在经历失宠之后所明白的。从前的我，从前的林嫣然一直以为情爱是生命中所必不可少的东西，可是在经历了这么多磨折之后，我也终于晓得，只有能够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这些情爱，并不足以让我平安度日。 从前是我太过愚钝，竟也领悟不到这样的道理。以至于自己平白辜负了自己，平白辜负了那个曾经扬言说道自己终其一生不入侯门不眉公卿的林嫣然。 娉婷想了一会，片刻沉默后又说道：“姐姐，你所说的，我也明白。当年的林娉婷如今也只剩下了一个空影。而宸王爷所爱的人，也并非是如今的我。当初我明艳活泼的样子他可曾见过分毫？便已然能够断言说要娶我，纳我为妃？姐姐，你也说了，世间情爱最是不可依靠的。那么，我谁都不嫁了，行不行？” 她说得哀婉，神色更见凄楚。我几乎立时就要答应她，立时就要脱口说道，如何不行呢？ 可是，话到嘴边却成了这样：“娉婷……宸王爷待你之心，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她微微咬唇道：“姐姐还记不记得当时七夕夜？流云曾承诺给我，他曾说过要娶我的。” 我遽然想起那夜，是了，承诺是一回事，可是能不能够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个时候，无尘何尝没有给我海誓山盟？何尝没有承诺给我说要娶我？只是情深未变，却已寒盟背信。 他的身侧，如今已经有了公主，也快要有了孩子。我又算是什么？ 我林嫣然，又算是什么？ 我苦笑：“娉婷所经历的，我未尝没有经历过。只是，世间万事，并非只为了情之一字。” 娉婷不这样认为，于是道：“可是，兜兜转转了一整个人生，不就是为了一个情字么？” 我道：“也许罢。只是最后为了情字，而经历中却只是为了旁的东西。娉婷，我不信你不晓得，山盟海誓如同水月镜花般虚妄无言，而假若你真的有十足把握能够令情爱牢不可破，那我也只能够祝福你了。毕竟，我没有做到情爱分深。” 她听闻不由苦笑：“连姐姐都没有做到的事情，我哪里能够做到呢？” 于是，她转身离开。 我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有些颓唐，迈出的姗姗莲步竟有些迟缓，像是脚下有千斤重物似的沉重。 我的眼角有些酸涩，提手一触，才发觉已然落泪。 抱歉，心中犹自念叨着这样一句话。 是对谁说的呢？ 娉婷么？玄真么？无尘么？洛亦华么？沈遂风么？曾挽落么？ 到底是对不住旁人，还是对不住自己呢？ 我竟然有些不晓得了。 从窗外灌进来的冷风冻得我心口一阵一阵得抽搐似的细微的疼痛，我见着外头的景色，荒凉得有些心寒。 是了，这样一个伤心门第，那还会有人频频登门呢？ 情爱分深，是了，谁能够做得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