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我的椒房之宠,又让玄真寻了民间的嫁娶礼仪只为我一个笑容,此事便让百官们议论纷纷,斥责皇上因宠失正,更揣度着我是否是皇上心中的另一位皇后人选。一时间,我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备受非议。林家也因此更受看重。 宫里一时间对我记恨更深,倒是不敢明着挑衅。明着瞧风平浪静,暗里却是风波迭起,暗潮汹涌。人前如花面,人后恶毒脸。想开了,也就释然了。 这件事内里还需考究,不能放松着。 又过了几日,我的身孕已然有了三月。也即将迎来中秋夜宴,更兼之后宫一时之间有两位妃嫔有孕,因而玄真着礼部着力安排。 而夜宴安排在了长平宫的无极殿里头,那处的桂花开得最好,但是无人居住,反倒是更像清寒孤傲的广寒宫了。 我因着有身孕又是这样的高位,所以同玄真并席而坐。 而宫中的中秋夜宴极其富丽堂皇,各色佳肴名酒,烟火缭绕,煞是好看。但不知究竟是少了些什么,却教我再提不起兴致来。 唯一与去年相似的,是漫天的烟火,那样璀璨艳丽,像是开在我命里的花,绽放了,有千百种样子。但最终,烟花已过似水无痕。 我看着漫天的烟火璀璨映着皓白皎洁的月亮,忽然很想要笑一笑,但是随即仿佛明白过来了。那些不同的东西少了的东西,原来是那年十五岁时,落在乞巧节上的心。时至今日,仿若镜花水月,只是一场虚妄的梦一般。 我不知道这次的夜宴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因此告了更衣便退了出来。 路上夜风凉爽,微微带着几分月桂的香气。青鸢和如婳扶着我,小心翼翼地走着。 正巧走到软烟台,见着上头丁香开得正好,那样清透的色泽,可不是和飘然浮起的轻烟一样么? 软烟台,果真是一如其名。 我起了兴致,便一人上前去,然让如婳和青鸢在下头等着我。我轻轻抚过那些花朵,心里似乎都格外安静下来了。 冷不防后头有人说了话:“你也喜欢丁香?” 我猝然回头,见是洛亦华,心也就陈然了。于是笑着说道:“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我只喜欢丁香的心性,而不喜欢丁香。” “哦,是么?那倒是有些意思。” “丁香花开得虽好,但是这样纯白的花卉,是不适宜生长在宫里头的。那样也只会让它沾了市侩模样,没了原本的脾性。”我见他这般,不由出口解释。 可是说完了话之后,却又疑惑为何要同他解释。果真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够随随便便地就可以解释得了的。 他听了后,静静道:“是了,是不该生长在宫里头的。” 我见他语气伤感,不由地抬头看着天幕上的皓月。随口说道:“你瞧,今晚的月亮多么圆满,只是月都是时有圆缺的,那么人生又怎么可能一直圆满下去呢?正是应了一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家伙早晚都是要各自过各自的去了。只是,即便是这般,世上悲欢离合,却也不能避免。” 他听完,轻轻笑出了声,放轻了语气道:“皓月一轮当空,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倒是千古以来,那月亮做了悲欢离合的旁观人,最是可悲了。” 我嗯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着:“可是,即便是这样,那有不能够幸免。月宫苦寒,嫦娥当年怀抱着玉兔奔月而去,留着后羿一人在人间,想来也是有过后悔的罢?毕竟,广寒宫凄凉,独有玉兔捣药而成,问言却无人同餐。” 他低吟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不是这样想的么?” 我没有再回答,他忽而反问道:“那么,你可曾有过后悔?” 我一时不解,侧首看着他。他亦是这般看着我,轻启薄唇:“我是说,你进了宫来,可曾有过后悔?嫦娥尚且有过后悔,你呢?” 我忽而嫣然一笑:“是么?你可知道我这一生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是什么么?” 他摇摇头。 我说道:“其一,我最害怕改变。人生难得有安稳静好的岁月,我只希冀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其二,我最厌烦后悔。世上的人事太多了,看错的人多,做错的事情也多,倘或真要一件一件地去后悔,能够后悔得过来么?其三,我最不想憾恨。世间万事,峥嵘陆离,而我坚信,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听了,仿佛视不经意间轻轻点了点头。沉声道:“我做不到像你这样的洒脱,真是自惭形秽。” 我笑了笑:“应当是我自愧弗如。” 他与我相视而笑,想来也能够当得一句莫逆于心的罢? 我不信世间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也不相信世上没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因此,我总是能够得到皓月当空的那一日。 守得云开见月明,我相信。 他忽而从身后取出一支长笛,对我笑着说道:“我吹一曲给你听罢?” 我笑了笑,轻轻道:“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般安好的时光,我竟然也能够有幸领略。” 他笑着说:“只是可惜这处没有杏花,咱们也不能够坐到天明。” 我的笑容渐渐地有些僵住。是了,这是不可能的。 回首的顺间忽然想到了那句“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大约也是这样遗憾的事情罢。 我颇有些感慨:“杏花有什么好的?虽说是瑶池仙品,最是妧媚不过的。但是杏花的花期短暂不说,便连果子都是那般酸涩,而杏仁更加难以入口。我不喜欢杏花。” “嗯,是了。”他看了看我,按着音吹了出来。 我侧首一听,却不晓得是什么曲子。听了好半天也没有听出来,我这才想到,大约是他自己做的曲子罢。 他的笛声少了几分夜晚的寒凉,但颇有几分瑞雪回春的感觉。 一曲终了,我又暗自记下了这个曲调,低低吟唱起来。甫才回神,便问道:“是你自己做的曲子罢?” 他点了点头,我又问:“是什么词?” 他朗声道:“江南明月,淑人对影一阕;无人醒觉,去年成双今又缺。怕人来问,强笑装欢悦,从前青丝发成雪。若影不灭,人成独约非昨略。” 我听着大有凄凉之意,心中更是感伤。 我说道:“人生纵然是聚少离多,容易物换人非,但是只要是心还和从前一样,那么便也没有什么了。” 他淡淡回应:“那你认为什么是心和从前一样?如何才能够算得上是和从前一样?” 我想了想,低头沉吟:“莫逆于心。” “莫逆于心?”他重复一遍,大有笑容绽放在脸上,“好一句莫逆于心!” 我只是笑着,并没有作答。看着天上清亮的明月被一缕缕缓缓飘过的烟云笼罩着,渐渐地上的月光变得朦胧起来。 他说道:“或许有朝一日,我们都能够做到这一点。你同我,原本是一样的人。” 我近似叹息道:“谁不是呢?” 他看着我,眼中的光倏然亮了起来,看得我心里头有些怔怔的。 我的耳边响起他的话语:“我会因为你,而认真记住这一句莫逆于心。只因为宫中没有人能够这样从容地说出来这种话。” 我淡然:“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罢!” 他笑了笑,明媚的笑容几乎要比过天上的皓月。 而我偶然间想起从前看的一首词:“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这是姜夔的《鹧鸪天》,往事已矣,斯人已逝,岁月还那样绵长。就像江南的烟雨,淅淅沥沥的,将整个江南都笼罩在一处,霏霏然朦胧兮。 这首词句句肺腑之言,令人唏嘘喟叹。我与所思者睽隔时间之长,空间之远,相见只期于梦中,但连这样不甚真切的梦也做不长,其情何堪? 那句“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意境更为空灵蕴藉,意愈切而词愈微,大约如是。 此时的我和他,都是寂寞的。亦是,念着昔日旧情的。那不过是早年一个心无处安放时的悸动。 也许将来我也能够做到莫逆于心罢。 即便是一见钟情又如何,终将是难以惟久。 红尘俗世,抛不却痴心一片,剪不完嗔怨一瞥,挽不断痴缠一时,歌不尽怨怼一心,舞不住离恨一望。入了红尘便是贪嗔痴恨,怨怼悲喜,是非曲直皆傍一身。 红尘便是浮生乱我,我乱浮生。 而一生,便是乱了浮生,又乱了红尘。 我的一生,已经如此。从烟雨霏霏的江南,到如今繁花似锦的宫廷,皆是如此。我的一生,就像是绽放在七夕夜空中最为璀璨夺目的烟花,不过一瞬,了无痕迹才最干净。 我这一生,无欲无求,同样也无悲无喜,但是涉足红尘,便是红尘中人。万物尽然,我亦不过尔尔。 这一生原是那样平淡,却可以过得那样长,这便也是红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