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内,霍延己在城里遭遇袭击的消息席卷全城。这一出事,似乎刚好佐证了这一个月以来全城戒严的理由正是因为城里有反叛者存在。 民众的讨论声就像烧开的水壶,炸了锅。 一方面很忧心霍延己出事期间的城内治安,本来居民里搞事的动荡份子就一直存在,加上还可能存在反叛者,没霍延己的管理,恐怕要无安宁之日了。 另一方面,当时不少人亲眼目睹了那场爆炸,虽然不到三分钟就来了救援,但还是有很多人传霍延己死了。 当时有个穿着士兵服装的畸变者,直接被盖上白布抬出了车。 不过也有很多人不相信,毕竟当时救援车辆直接开去最近的医院,应该处于抢救中。 一时间,城内大多人都没了干活的心思,等着官方给结果。 但一等就是三天,相关部门屁都没放一个。 这一下,主城上空顿时笼罩了一大片阴影。 霍延己要真是死了,会出什么事大家想都想得出来。 最高议庭会不会试图抢权?毕竟现在至少一半的高层都曾参与或隐瞒《黎明》计划,没有霍延己压制,他们会甘愿背负骂名,而不是和议庭联手翻盘吗? 还有余孽未消的反叛者,前段时间因为忙着各项建设,追捕的兵力就很少,万一他们也知道霍延己出事,卷土重来怎么办? 其次就是城内错综复杂的权利分布了,霍延己出事之前,他可谓是大权在握,又因为“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子,稍微心思不正的人在他手底下都不可能得到重用,而心思纯然的人毕竟是少数。 这意味着只要霍延己掌权一天,某些人就永无晋升之日。 霍延己一出事,高层里有多少在暗自喝彩的人,又有谁知道呢? 不是所有人的牺牲与拼搏都在为了黎明,有人只是为了掌握权利,高高在上的蔑视众生。 一时间,城里也乱象群生,有小部分反对霍延己独权的人趁机出来闹事,美其名曰“庆祝”。 当然,还有很多霍延己的支持者蹲守在医院门口,等相关部门的答复。 甚至有极端人士扬言如果霍延己死了,那安全区不如散了,各自生存,毕竟大部分高层都参与和维护过《黎明》计划,谁能保证他们不会研究出下一个迫害民众利益的计划? “你快去忙吧。”莉莉安看不见,却仿佛感受到廖特的欲言又止,主动道。 廖特哑声说了句抱歉:“我欠中将一条命,他出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维持多年的秩序毁于一旦。” “我明白,他是个很好的人。”莉莉安缓缓道,“可热忱之人总是无法得偿所愿,甚至常以悲剧收尾。” 莉莉安在清醒与混沌中挣扎的这些年,一直在七区的祷告堂做祷告师。 每天听到最多的,就是人们倾诉的痛苦,伴随着无止境的哭声。 她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流泪,人类,动物,植物,大地,天空,无人不苦,无处不苦。 所有人都在受罪。 看不见的她时常会想,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她真的没有回到人间。 “我不会让你以悲剧收尾。”廖特沉默了会儿,道,“如果你不想,我们可以——” “廖特,我在恢复正常了。”莉莉安轻声道,“这对我来说不是悲剧,我终于可以从噩梦里醒来了。” 即便代价是苍老,是死亡。 许久,廖特说:“那就好。” 莉莉安嗯了声,露出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微笑:“我能看见一点你的轮廓了。” 廖特一僵,下意识碰了碰自己流化一般、坑坑洼洼的脸。 “……我怕吓着你,很丑。” “我知道,你都说多少遍了。”莉莉安说得很平淡,“但我想在死之前,记住你的脸。” · 周围一片昏暗。 很安静,偶尔会传来水滴声,嗒……嗒…… 霍延己在这里打转,直到看见一块石台,黯淡的光从顶上打下来,寻不到来源。 而光中躺着一个少年,正趴在台上摇着龙尾巴小憩。 霍延己在一旁站了很久,也看了很久,没有上前。 但台上的桑觉醒了,揉着惺忪的眼睛问:“你怎么不过来?” 霍延己还是没有说话,他缓缓走过去,浅浅坐在石台边缘,注视着桑觉。 桑觉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良久,霍延己才吐出一句话:“大概因为你是假的。” 桑觉顺势坐进他怀里,尾巴从腿|间穿出来,自己把玩:“我为什么是假的?” 霍延己又不言语了。 桑觉贴着他的心脏,小声哼哼:“我觉得你才是假的,你都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你。” 霍延己问:“那我为什么又见到你了?” 桑觉想也不想地说:“因为你想我了。” 霍延己轻轻揽着桑觉的肩,垂眸看着他的发旋,道:“才分开一个月而已。” 桑觉一本正经地数了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已经分开九十年了。” 霍延己语气淡淡:“成语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桑觉骄傲道:“我可是有在努力看书。” “很棒。” “你以后还给我买书吗?” 霍延己道:“你可以自己给自己买书。” 桑觉道:“可人类在抓我,书又是人类创造的。” 霍延己说:“换张人皮,躲起来,只要不被发现,你就可以一直在人群里生活,每过而十几二十年就换一个区,或换一张皮肤。” “可是我很笨,这么久还没学会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人类,怎么办呢?”桑觉小声道,“而且那都没有你。” 很久之后,昏暗的空间里才传出霍延己的一声低语:“我也不知道,桑觉。”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你真是个笨蛋。” 桑觉丢下气哄哄的一句,就消失了。 霍延己保持着环抱的姿势,望着空落落的怀里,如大梦一场。 也确实是梦。 意识在梦里起起伏伏,场景都不太清晰,怀里有时温热,有时又恍若置身于寒潭中心,除了冷与黑暗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霍延己听到“咚”得一声,眼前有了些许亮光。 闭合许久的眼皮终于沉沉掀起,眼前先是一片模糊,直到一道人形轮廓浮现,对上一双闪过琉光的漂亮眼睛。 病房里十分昏暗,只有一盏暖黄的灯。陪护的士兵晕倒在地,而桑觉就远远的站在床尾,直直盯着他,一动不动,胸膛甚至都没有起伏。 “……桑觉,呼吸。” 桑觉这才像想起来似的,憋得太久,下意识开始大口大口呼吸,单薄的胸膛起伏得厉害。 霍延己艰难撑起身体,伤口撕扯得疼,他却恍若未觉,问:“不是走了?为什么又回来?” 桑觉回答:“回来吃掉你。” 醒来不过一分钟,但已经足以霍延己将前后事情联系到一起—— 无非是凌根清楚靠寻常手段是无法抓到桑觉了,只能拿他赌一把,如果能把桑觉炸出来最好不过。 霍延己道:“我没有死,你被骗了。” 桑觉别开脸:“那我也要吃掉你!” “怎么吃?在这儿?”霍延己注视着桑觉,“不是不要我了?” 桑觉道:“是你不想要我的。” 霍延己问:“我是人类,怎么要你?” “不是这个!”桑觉显得有些凶,从前博士从未让他体会到的委屈,在这段时间感受得淋漓尽致。 霍延己没跟上他的思路:“……什么?” 桑觉道:“你应该功利性的哄我,让我留下,为你做事,这样你就不用背离人类了,还可以拥有我,如果有需要,你还可以哄我去地底—— “我这么笨,会相信你的。” “……”这段话格外熟悉,好像是刚从地下城回来的那个晚上,霍延己对桑觉说的。 霍延己轻吐一口气,道:“谁说你笨了,不是天才?” 不是所有人的谎话桑觉都能分辨,霍延己瞎说的时候,周身气息根本没有变化,必须要仔细揣摩。 可桑觉信任霍延己,从不揣摩。即便被‘欺负’了,也只是小小地生气一会儿。 “你觉得我是个笨蛋,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桑觉盯着霍延己,眼眶因激动而泛起了红,他说,“你从很久以前就不想要我了,我能感觉到,总是说我不喜欢听的话,说人类利益比我重要,还总让我学开飞行器……你就是不想要我。” “……” 桑觉说的“你不想要我了”,和霍延己理解的根本是两个意思。 他们对视了会儿,霍延己又垂眸道:“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让你这么以为的,然后你会更相信更依赖我,受我指控做任何事?” 桑觉抿直了唇,被绕得有点晕,但反应过来后更生气了。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霍延己:“你再说我不喜欢听的话,我就把他杀了!” 霍延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眼地上的士兵。 成长了,现在不拿“吃掉你”威胁人了。 桑觉这段时间应该过得也不太好,虽然没有黑眼圈,也没瘦,但感觉着就不太好,没有热腾腾的一日三餐,也没有人陪|睡,连穿上干净衣服都够呛,俨然一副小可怜样儿。 见霍延己看自己又大又脏的裤腿,桑觉别过头,冷着声音道:“我扒了城外一个流浪汉的衣服,没有杀他。” 霍延己问:“什么时候出城的?” 桑觉道:“已经出去半个月了。” 霍延己又问:“……怎么出去的?” 所谓苍蝇都飞不出去的戒严,根本没有拦住桑觉。 桑觉没有隐瞒,对霍延己还是有问有答的态度:“变成鱼从下水道游出去的。” 下水道口都有人看着,底下也有人巡逻,可一只藏在浑水里的鱼又有谁能注意到呢? “那还回来做什么?”霍延己撑了下身体,平静道,“你站在这里,我就一定会抓你。” 桑觉反驳:“怎么抓?你都差点死掉了。” 霍延己手指刚动,桑觉就注意到了:“呼叫铃已经被我弄坏了。” 霍延己:“……” 看来桑觉过来做了不少功课,对从前不知世事的小恶龙而言,有谋划地做事当真是很大的进步了。 霍延己已经握住了桌边的通讯器:“你现在走还来得及,等我上报,下水道这条路恐怕就走不通了。” 桑觉没有阻拦:“不走下水道了,很臭。” 霍延己忽有所感,意识到了什么:“你——” “我要绑架你。”桑觉的声音中带着一股执拗,死死地盯住霍延己,“如果你弄出动静,我就杀掉发现我们的士兵。” “……” “说到做到,我会杀掉他们。”桑觉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的,就算所 有士兵都来,也不一定抓得住我。” 霍延己沉默了。 两人始终隔着很远的距离,霍延己靠在床头,挂着点滴,桑觉站在床尾,腿没有挪过一步。 昔日的亲昵恍若隔世。 换作以前久别重逢时,桑觉恐怕早就扑进怀里了。 到底还是有了防备,也算是种小小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