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沉重的眼皮颤了颤,拉开一片模糊的视野,琉璃一样的彩色于瞳孔中转瞬即逝。 “醒了?” ……嗯? 眼前糊成一片,桑觉好像看见了层层叠叠的巨树,枝干像扭曲的触手随风舞动。 但一眨眼,那些巨大骇人的树木又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残垣断瓦的废墟。 坍塌的砖墙边靠着一个颓废的人类,他有一只布满鳞片的右手,部分鳞片脱落,伤口像被绞肉机碎过一样惨不忍睹,血淋淋的…… 等等,人类的手怎么会长满鳞片? 桑觉骤然清醒。 眼前的重影尽数消失,他处于一片城市废墟中,腐败的苔藓爬满了坍塌的建筑,树木从土壤缝隙中钻出来,长成荫翳蔽日的样子。 那个男人重复问了一遍:“你醒了?” 额头烫得厉害,桑觉问:“你是谁?” “我叫司伏,我救了你。” 司伏的眼睛是深绿色,藏在浓浓的阴影里,显得有些黯淡。 他的气味要比下水道的那些人香一点,但体里有很多声音,嗡嗡一片,像数不清的小飞蛾刚破卵,正在试图煽动翅膀,要从皮肉里钻出来。 桑觉抿了下唇:“你要死了。” “是的,我要死了。”司伏声音沙哑,平静到死寂,“我被白蛾虫卵寄生了,也许还剩半天时间,也许还剩十分钟。” 两个小时前他就握枪准备自杀,手都扣上扳机了,却看见被河水卷到岸边的桑觉。 “好吧,谢谢你救我。”桑觉问,“发生什么事了,我可以帮到你吗?” “我……我的队友都死了。” 司伏有些恍惚,桑觉的眼睛很漂亮,清透、明亮,或许是光折射的效果,有一瞬间他觉得桑觉的眼睛其实是彩色的,像颗玻璃珠子。 人类瞳孔不可能是这个颜色。 可一眨眼,那抹琉光就像错觉一般消失无踪。 某些从裂缝走出来的特殊污染物拥有完善的拟态基因,可以模拟吃过的人类基因序列,变成该人类的模样,欺骗跟踪其他人,达到大面积污染的目的。 不过桑觉应该是人类没错,刚把人救上来的时候,司伏测过污染指数,桑觉的污染指数为零。 但为了确认,司伏还是反问道:“你为什么在河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被人绑架了,有个擂台,他们打架……然后我逃了出来。”桑觉避重就轻,说得很乱,好在司伏听明白了。 “他们打擂台赛,赢的人就可以得到你?” “是的。” 司伏皱了下眉。 人类已经不居住在这片城市废墟了,他们另外筑起高墙,建立起了安全区,大部分人类都住在安全区里。 但仍然有很小一部分人追求自由,不愿被高墙束缚,他们把昔日的城市废墟里的某些建筑当做避难所,形成各种交织的势力。 没有秩序的约束,他们行事无所顾忌,烧杀抢掠,不把同类当做同类。 在这样的环境下,漂亮男孩女孩的遭遇可想而知。 司伏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捂着嘴咳嗽半天:“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来自哪个安全区咳咳……但我在附近有辆车,我的队友都被随行的监管者杀了……你帮我带样东西回主城,我就告诉你车的位置。” “带什么?” 司伏艰难地从身后掏出一个玻璃容器,里面装着一株活跃的绿色藤蔓,它看起来有些暴躁,用短小的触须疯狂敲击玻璃。 桑觉后退了一步。 “别害怕,玻璃很结实,它出不来的。” 桑觉不是害怕。 他只是在这株藤蔓身上听到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声律…… 污染,吃掉…… “它是什么?” “忘忧蔓。”司伏说,“忘忧蔓是坍塌后出现的草本污染物,成年后的忘忧蔓能延伸出无数藤蔓保护主体、猎杀食物,陷入藤蔓包围的生物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 “研究所一直励志研究出能和人类融合的植物基因,忘忧蔓可能是个突破口,我们小队的任务就是带它回去……但发生了一些意外。” “什么意外?” “我们小队这次匹配到的监管者是个人渣。”司伏闭了闭眼,“他故意把我们引到2号裂缝!他杀了我的两个队友!” 桑觉说:“别激动,激动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我和另外的人全都被裂缝附近的白蛾虫卵寄生了,我用子弹解脱了我的队友。”司伏平复了一会儿心情,看了看手上的枪,“还剩最后一颗子弹,是留给我自己的。” 桑觉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对不起,我不想打断你的悲伤——但基因融合是什么,监管者又是做什么的?” “……”司伏一怔,“你知道《畸变者守则》,《监管法典》,《自愿服从监管宣言》吗?” 桑觉摇头,“畸变者是什么?” “……你不是在安全区的人?” 司伏本该警惕的,但桑觉的模样实在让人生不起警惕的情绪。 他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人,以前出任务他到过北方城市的一小片废墟,那里的防空通道生活着一家四口,据说一百多年前就生活在那儿了。 他们远离人群,以为自己是末世最后的幸存者。 他们对信息的变化一无所知,没有广播,没有电视,不知道畸变者和监管者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就在几千公里外,更多的幸存者们筑起高墙,建起了人类最大的安全区,也被称之为主城。 他们看见手臂兽化的司伏,就像看见怪物一样惊恐,完全不知道基因融合是什么。 密集的疼痛让司伏从回忆里抽神,他的皮肤涌起一些细密的颗粒,密密麻麻的白色虫卵按捺不住,就要破皮而出。 他没多少时间了。 “我……简单的从头说起吧。” 几百年前,一场迅猛的地表运动导致世界各地都出现了巨大裂缝,有些裂缝贯穿了森林与海洋,有些裂缝劈开了代表人类文明的城市——坍塌的时代序幕就此拉开。 最可怕的是,裂缝会溢出一种怪诞的物质,无声无色,污染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物。 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周围熟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可怖,朝着不可名状的方向畸变。 曾经被人类踩在脚底的蝼蚁比指甲盖还大,口器分泌出的白液能麻痹一头大象,可怕的是它们依然是群居生物。长在土里的无骨蠕虫变得巨大无比,甚至长出了血盆大口,口器一圈都是密密麻麻的利齿…… 诸如此类,数不甚数。 除了人类。 人类像是被世界抛弃的孤儿,一切都在改变,他们却被丢在原地,无可适从。 虽然裂缝散发的污染没有直接影响到人类,但被污染过的生物却能对人类造成感染。 哪怕只是造成一毫米的小伤口,都有极高的感染几率,身体会朝着该物种的方向进行异变,或长出奇怪的附肢,或污染失败变成一摊肉泥……然后在绝望与孤寂中失去作为人类的意识。 后人称之为基因污染。 概指其它生物的基因进入人体,打乱了原本的基因序列,进行重组与改造,出现‘焕然一新’的样貌。 近几十代人亲眼见证了人类从鼎盛科技时期走向败落、一座座繁华兴盛的城市塌陷为废墟,目睹了最初的几十亿同胞到如今的寥寥无几、史前文明的消亡…… 但并非一开始就这么绝望。 坍塌最初,人类科技水平尚且处于巅峰,只把这场污染当做一场灾难,尚有应付的余力。 直到后来,人类迎来了真正的灭顶之灾——陨石季,又被历史称之为毁灭季。 那一次,人类几乎就要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数不清的陨石砸向大地,毁了安全基地、引以为傲的科技,人类被迫躲进地下。 同时,可怖的辐射也导致其它物种更可怕的污染病变,人类岌岌可危。 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司伏说:“适者生存在任何时候都是真理。” 躲在地下的那些年,为了生存,幸存者开始研究污染基因与人类融合、并保持理智的可能性。 他们的研究成功了。 人类部分群体开始主动选择被污染,为自己注射一些经过处理的其它物种基因细胞,获得一些特殊的能力,比如长出翅膀、触手,比如像司伏一样兽化的手臂。 但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这样做,一些人认为,这不是进化,而是对人类身份的背弃。 ‘畸变者’称呼由此而来。 最初的几年一团糟,没有秩序,没有领袖,畸变者与普通人类的矛盾在生与死的压力下与日俱增,幸存者们还没在这个陌生的新世界立足,就差点内讧而亡。 …… “监管者组织最初就是这样出现的。”司伏沉默着,“他们以维持普通人与畸变者之间的平衡而存在,同样拥有监管畸变者的责任。” 虽然‘进化’让畸变者拥有了与污染生物战斗的能力,但同时也面临着巨大的风险。 从选择基因融合开始算起,三十年之内,他们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会失去理智,这种情况也被称之为‘失序’。 也就是说,有很大一部分人,一旦选择了基因融合,就只剩下三十年甚至不足三十年的寿命了。 虽然残酷,但立场不同,坚守人类的血脉的普通人无法理解这些。 他们只觉得和一群随时会失去可能理智的畸变者们生活在一座城市里,每天都会惶惶不安。 而监管者的出现维持了两者之间的平衡,所有畸变者都需要进行一月一次的污染指数检查,一旦超过60的安全阈值,就会被监管者就地正法。 同时,监管者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都有处决被感染者或失序者的权利。 …… 桑觉懂了:“如果你们失序了,监管者有权处决你们,但是跟你们出来的监管者无缘无故杀了你的队友?” “是的……他是个败类。” “他叫什么名字?” “特雷尔。” 桑觉表示自己记住了:“好的,你只需要我帮你把忘忧蔓带回去吗?” 司伏其实已经不抱希望了。 一个在封闭废墟里长大的少年,什么常识都不懂,他会开车吗? 要知道主城距离这里有一千多公里,凭借双腿是走不回去的。 而且桑觉不是主城居民,连身份卡都没有,他会直接被士兵拦在城外,根本进不去。 桑觉说:“我会想办法的。” 司伏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把背包扔给了桑觉。 里面有一枚枫叶徽章,一本记录本,一张地图,一些营养剂和干粮,一套干净的衣服和鞋子。 桑觉将装着忘忧蔓的玻璃容器也放进背包,问:“那些裂缝里有什么?” 司伏艰难摇头,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他快坚持不住了,那些破蛹的白蛾正吸食着他的血肉。 “裂缝一共有十二条,最长的那条足足有八百公里,连光都折射不进去……就算是科技巅峰时期,也没有哪个研究者找到污染的源头和答案。” “祂太深了……只要靠近,就会不自觉地恐惧。”司伏流露出惊惧的神色。 桑觉换上大很多的鞋子和衣服,背起几乎能把他整个人都遮住的背包,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现在谁是人类中最厉害的人呢?” “最厉害?”这个问题引起了司伏的一阵恍惚:“他……消失了,消失很多年了……” “那没有消失的人当中,谁最厉害?” 司伏已经无法思考桑觉为什么要问这些了,他突然张大嘴巴,眼皮猛得掀开,充血的眼球几乎要瞪出来,身体跟被电击的病人一样激烈地抽搐着。 桑觉警惕地后退:“司伏?” 司伏嘴巴张张合合,眼白布满红色血丝,身体各处的皮肤都激起了密密麻麻黄豆大的颗粒,不断蠕动。 “咕……” 这声饥饿的嗡鸣并非来自肠胃,而是灵魂深处。司伏不自觉地吞咽喉咙,直勾勾地盯着桑觉。 他甚至在桑觉的身上感到一股微妙的诱惑……想吃掉他。 就像饿极的狼群看见美味的食物?不……应该是一直吃着老鼠的狼群,突然邂逅了一只肥美的羔羊。 是那种说不清楚的、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冲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蠢蠢欲动。 他发出低哑的嘶吼:“走!” 桑觉注意到空气中隐隐流动的渴望声音,他并不害怕失序的司伏,但司伏救了他,也算他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了。 他不想杀死对方,哪怕是失去理智的司伏。 他的身体也很虚弱,不知道是先前那批人给他注射的药效还没过,还是脑子发热的原因,他仍然有些四肢无力。 想想漫天飞舞的扑棱蛾子……桑觉听话地跑了。 他的身后,司伏的眼眶、兽化的胳膊,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皮肤下,都有白色的虫蛾破蛹而出。 它们从皮肤的细小毛孔生生钻出,瞬间遍布全身,将司伏的身体掩埋。 唯一还露在外面的眼球死死看着桑觉离去的方向,慢慢的,肉体的养分已不足够,一颗,两颗……虫子们盯上了他的眼球,它们用比绒毛还细小的利齿细细啃食。 它们饿极了。 不用回头,桑觉也知道背后的虫蛾数量一定多到可怕,身后完全被虫蛾扑棱翅膀的嗡嗡声覆盖。 倏然,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我虽将死……” 桑觉下意识回头看去,已经被虫蛾完全覆盖的男人竟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我虽将死,仍不后悔成为您伟大征途上一只扑火的飞蛾……”司伏竭尽全力,也无法摆脱贪婪吸食的白蛾。“我辈儿女,依旧以成为您的信徒、为我们共同的信仰而战觉得无上荣光……” 司伏掏出一个火红的玻璃管猛得砸向地面,火光冲天而起。 无数虫蛾煽动翅膀想要逃离,却被恐怖的火焰席卷吞噬。 远处的乌鸦被火光吸引而来,候在树干或半墙上捕捉漏网之蛾。 而司伏竟然还没死透,火光中传来他几乎哽咽的声音:“请不知身在何方的您,怜爱怜爱我们吧。” 他举起枪,对准被火焰吞噬的头颅。 “砰——” 片刻后,废墟只剩下桑觉急促的喘息,还有风呼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