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儿离了花檐邸店没走几步,就被一个突然蹿出的白色身影死死拉住,然后拽到路边。那少年十五六岁的光景,比不儿还高上一些,顶着一头乱发,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死死的盯着不儿,似乎很是生气的样子。不儿伸手给他抓了抓头发,然后笑眯眯的说到:“怎么了小白鹭?生气啦?”白鹭躲开不儿的手,然后狠狠一跺脚,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他一会指指不儿,一会指指邸店的方向,然后又打了几个抹脖子的手势。不儿看他那着急的样子,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怕刚才邸店里面埋伏的那一队弓弩手真的出手伤了自己。“好啦好啦,”不儿拉着白鹭的手,仰起头望着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这不都是哥哥意料之中的事儿嘛。你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他咯。再说了,她们真敢动手,我不是还有小白鹭保护我嘛。”说完,她也没有再给白鹭比划的机会,拉着他往内城走去,琢磨着先去曹婆婆那买俩肉饼,再回家把今日之事,给哥哥汇报一番。 两人吃饱喝足回到布店的时候,已到了日跌之时。绫影带了青鸳去卢家拜访卢植,顺便把最近查到的事儿,跟卢慕辰也交代一下,留了星若一个人看家。星若坐在院子里,死死盯着那一株丁香花,眼睛眨都不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儿见星若看上去心事重重,便凑过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星若把手中捏着的纸条递给不儿。纸条上写着:堂中有事,见信速回。八个字写的张牙舞爪,正是天虹门赤峡堂堂主,司马贤的字迹。“你这身上,一股子肉饼味。看来差事办的不错?”不儿点点头,把纸条还给他答道:“咱家绫大掌柜快赶上那诸葛孔明了,算得一分不假。那梅家姑娘,心中还真有侠义之道,我与她约了明天去状元楼吃顿饭,然后看看那卢家的四合假香,是不是都出自她手。若真如此,不知哥哥,会不会让我去落梅寨走一趟呢。”“那天高水远,大漠孤烟之地,云翳才不会舍得你去呢。”星若捏捏手中的纸条,凝眉又道:“不过眼下看来,我也去不了。大哥飞鸽传书过来,我最迟明天也得动身了。”俩人一合计,觉得既然是给卢家帮忙,帮到这个份上也差不多仁至义尽了,明日的状元楼之约,纯当走个过场,后面的事情,就让落梅寨自己头疼去好了。 绫影和青鸳在卢家待了大半个下午,两人拜过卢老爷,又跟卢慕辰把最近查到的事情,悉数解释之后,本来准备早点回去。结果一出卢植的书房,就看见卢清晓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似乎在等他们。绫影看见他才想起来几日之前说的游湖赏荷之事,心想这些日子光是忙着查四合香的事儿和对付星若,已经用尽了十八般武艺,所以把清晓的出游之约早就不知忘到哪里去了。绫影偷偷拽了一下青鸳的衣袖,示意他一会不要多言。卢清晓见他们二人走了出来,上去一步躬身行礼道:“见过先生,听闻先生雷厉风行,假香的事儿已经查完了?”绫影回礼道:“托公子的福,确实大有进展。不过近日,都没见公子来书院教孩子们练剑。是不是他们太过顽劣,惹了公子不快?”自从上次卢清晓和星若莫名其妙的打了一架之后,也不知是跟谁赌气,他就没再去过布店。见绫影问起,他只得讪讪道:“倒是与孩子们无关。只是令弟,清晓有些应付不来。”青鸳觉得奇怪,嘀咕了一声“什么令弟?”被绫影狠狠一瞪,赶紧收了声。卢清晓假装没看到这主仆二人的怪异神色,接着问道:“上次与先生约了六月初去金明池赏荷,如今已是初四,不知先生可有变化?”绫影连忙答说没有没有,只是最近忙于调查四合香的事儿,有点分神。如今源头既已查明,赏荷之约自无更改,还按照上次所定之计划,辰时在布店碰头,然后一同出城。说完又和清晓寒暄了几句,就带着青鸳回布店去了。路上青鸳还是遭了掌柜的数落:“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机灵点。我不是让你别说话了嘛。没事学学人家白鹭,管好嘴巴。”青鸳一边点头认错,一边心里委屈,那白鹭是天生不会说话好吗,自己怎么学得来… 东京城虽然没有宵禁,但是绫影他们晚上也很少出去。到了人定之时,大都洗洗睡下了。星若坐在绫影的床上,抱着被子哭丧着脸,不情不愿的把司马贤的来信递给绫影看,随后又说了白天和不儿合计之事。绫影换了衣服,坐在床边,把星若搂进怀里,一面摸着他的头,一面安慰到:“你们天虹门那么大的帮派,又没有门主。剩下一个整日求仙问道的水色堂秋瑞,一个年近古稀的白潋堂冯越泽,都干不了什么事儿。你好歹也挂了个蓝涧堂主的名号,给司马贤帮帮忙,也是分内之事嘛。”他说的这些道理星若当然明白,只是觉得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这么一别又不知何时再会,心里甚是不舍,这尚未离别,已忆相逢的少年心事,终化作一行清泪,点点滴滴,洒落在绫影的衣襟上。绫影灭了屋里的灯,吻了吻星若的额头,与他相拥而眠。只是星若睡着以后,他还是睁着眼睛,想着自己的心事。父母仇,犹未雪,心中恨,何时灭。当年的归云山庄,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在一夜之间,惨遭血洗。这十几年来,每个不眠之夜,绫影都在想这件事。想得自己三十岁不到,就已两鬓斑白。但是始终,没有线索。绫影叹了口气,低头见星若睡得酣甜,脸上浮起一抹苦笑,刚准备休息,却听得屋檐下无故传来一声猫叫。仔细一听,却是三长两短,是来自墨黎谷的暗号。 绫影腾的翻身而起,把星若也惊了起来。他拿过外衣正要推门而出,却听恰好传来一阵叩门之声。绫影赶紧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是白鹭。白鹭把手中的三个竹筒恭敬的交给自家主人,然后做了个只有绫影看的懂的手势,就闪身不见了。星若见绫影神色严峻,知道是有大事,也跟着下了床,点了灯,然后坐在一旁,盯着绫影。这次的竹筒,与往常不太一样,漆成了墨黑之色。绫影依次打开两个个竹筒,细细看过里面的内容之后,双拳紧握,竟是兴奋的有些颤抖。“谷主信上说了什么?”星若有点焦急的问他。“线索,关于当年杀手的线索。玄叔说,西边的探子来报,有人在茶馆里,议论当年江湖名门的灭门惨案。”“可有提到归云山庄?”星若又问。绫影却摇摇头:“没有。不过这些年来江湖上虽然打打杀杀恩恩怨怨不曾停过。但是被灭门的事儿却不多。既然玄叔连夜派人送了墨竹过来,说明此事还是有端倪的,我得亲自去一趟。” 星若知道归云山庄就是绫影心口的刺,所以自己必然是拦不住他,也没有理由拦他,却还是不无担心的问道:“但是只说西边,这范围也太大了吧?”绫影旋即打开了最后一个竹筒,绫影和星若看到,都是一惊,油纸上只写了三个字:恋沙关。“看来这无端生出的四合假香,也不是空穴来风之事。确有什么人,在大漠之中的恋沙之关,搅弄风云。”绫影随手烧了三张纸条,又向星若问道:“你睡前说,不儿约了梅曼楠明日去状元楼喝茶辨香?”星若点点头:“她还说怕你把她派到落梅寨去呢。”绫影苦苦一笑:“本来没这个打算。不过如今看来,不仅是不儿,连我自己也得出趟远门了。”星若明白绫影此次边关之旅是志在必行,只是此去恋沙关要几千里地,快马加鞭也要近两个月才能到,更别提沿途凶险,自己又不能同行,看着绫影这憔悴样子,实在放心不下。他左思右想,不知如何开口,急红了脸。绫影在屋中踱步,小心盘算了一会儿工夫,他抬眼见星若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已猜到这孩子的心思。他走到床边坐下,揉揉星若的头,安慰道:“我此去都是官道,又有白鹭跟着,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办完了司马堂主的事儿,便来找我嘛。好啦,夜深了,先睡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星若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得乖乖的点点头钻进被窝,说了好多让绫影注意安全的话,然后紧紧拉着他的手,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绫影把所有人都叫到一起吃早饭。然后他把昨晚的事,和随后的西行计划,宣布了一下。绫掌柜一番言辞之后,饭桌上欢闹气氛,顿时烟消云散,星若,不儿,青鸳,白鹭和朱鹮五个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各自盘算着自己的心事。半晌功夫,青鸳面无表情的说了句,但凭掌柜吩咐,就拽着白鹭和朱鹮走开了。绫影所吩咐的计划,是把青鸳留下看家,朱鹮陪着不儿,跟着落梅寨的商队在前,自己带着白鹭跟在后面,先去长安,再至泾川,取道丝绸之路,一路西行至恋沙关。商队压着货物,行动起来会慢些,但是毕竟是马队,所以估计不出仨月,也就到了。归云山庄出事的时候,不儿还不太记事,所以她对报仇的执念,远没有绫影那么深。但她深知长兄如父,既然绫影这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自己听着便是。只是她对能说动梅曼楠带着自己一起去落梅寨,有点没有信心,踌躇着问道:“算上一会的饭局,不儿也只跟那梅姑娘见过两次。哥哥怎么知道,人家会愿意带着我去寨子里呢?”绫影歪头问她道:“你上次去见梅姑娘,可是按照我吩咐的说法,跟人家说的?”不儿点点头:“差不多吧。前面是按照你吩咐讲的,后面我就依着自己的性子来了…”绫影微微一笑,说:“那就行了。她们商队还得在京城呆上几天才会走。你赴完今天的宴,多去找那梅姑娘走动走动就是了。对了,你觉得那梅姑娘人怎么样?”“反应挺快,气度也有,就是人好像有点闷。”绫影见不儿并不讨厌梅曼楠,也就放下了心让她去准备准备,别误了时辰。 不儿走了之后,绫影捏了捏星若呆呆的脸,打趣道:“一句话都不说,你这想什么心事呐?”星若美眸一转,瞪着绫影说:“担心。什么都担心。要么我去给大哥写封信,然后还是陪你去吧!”绫影说大可不必,自己跟着商队走,又是官道,有什么可担心的,回头在恋沙关碰头就是了。星若知道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重重叹了口气,一脸不情愿的回屋收拾东西去了。半个时辰之后,蓝大堂主打点好了行装,跟绫影,不儿还有青鸳他们一一拜别之后,骑着自己的千里快马,长鞭一扬,头也不敢回的绝尘而去。绫影远远望着星若那倔强的背影,心里也是有些怅然。 日铺时分,状元楼上,两个妙龄女子临窗而坐。一个桃面杏眼,穿绛色胡服,一个容貌清秀,着黛色长袍。两人点了三四个小菜,温了一壶芙蓉好酒,对饮相欢。不儿本就能言善辩,借着酒劲儿,把自己这些年沉浮商场,游历江湖的英勇事迹添油加醋的对着梅曼楠一阵大讲。听得这才刚刚接手寨中活计的梅少寨主一愣一愣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怎么能经历过这么多大风大浪还从不翻船呢?不儿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全凭着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自家哥哥,和眼线遍天下的墨黎仙谷才能玩的这么风生水起。不儿见梅曼楠看自己的眼神,从质疑到好奇,又从好奇里透出点敬畏,觉得自己吹的差不多了,该收手了。两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儿才拿出一个三层提盒,将里面的东西小心取出,交与梅少寨主。梅曼楠一一仔细分辨了这十几块四合香,虽然自己都不信,还是不得不承认全是出自自家之手。两人又随即用不儿带着的香刀,把这十几块香料都挨个切开,果不其然,每块里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杂质。有的多有点少,也不知是不是造假之人有意为之。就在梅曼楠一头雾水冷汗直冒的时候,不儿却有点开始佩服起了星若。因为有两块香的杂质特别少,也就是说,他们和真品只有特别细微的区别。这蓝星若的鼻子,真是比狗的鼻子还好用,这么点的区别,竟然也能闻得出来,不儿暗自惊叹到。梅曼楠从怀中取出了这次贴身带着的四块四合香,她半信半疑的问不儿:“请问卢姑娘,难不成我手上这四块,也是假的?” 不儿心想这下坏了,自己可没有星若那本事,这哪里看的出真假。但是面子之事大于天,自己刚才差点把牛皮都吹破了,这怎么能推说不知道呢。她想既然星若曾说过梅曼楠身上有假香的气味,干脆再压他一回,于是把心一横,答道:“多半是假的。少寨主若是不信,切来看看便是。”听她这么一说,梅曼楠也不含糊,手起刀落咣咣几下,就把那身价不菲的四块香料劈成两半。不儿伸长脖子望去,发现每块里面都有杂质,吞了吞口水,心中一块大石算是落了地,心说下次见到星若,要给他加个鸡腿儿才是。梅曼楠可就没有她这么轻松了,两条长眉,拧在一起,愤懑的低声念到:“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在我梅家的四合香里面做手脚,这不是成心坏我招牌。”“少寨主先别急。我这还有几条消息。据我们东家所查,第一块有问题的四合香,是从去年二月开始的。不知去年二月前后,寨子里可有什么变动?”经不儿这么一提醒,梅曼楠仔细回忆开来。她的母亲,落梅寨的寨主落梅夫人,患有头疼病,一旦身子劳累,思绪不宁便会发作。发作起来简直天昏地暗,像有无数重拳在挤压头骨一般,痛不欲生。为了帮母亲缓解病情,梅曼楠四处寻医问药,各种奇药偏方也找回来不少,但是均没什么成效。最后只得劝说母亲好生休息,自己早早接手了寨子里的生意。而去年年初,正是落梅夫人脑疾犯的厉害,自己一边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一边努力维持寨子的日常运转,忙的分身乏术的时候。想必寨子里就是那个时候,混入了什么歹人,趁自己不留神,做起了这偷天换日的勾当。 梅曼楠给自己斟了杯酒然后一饮而尽,随即咬着牙说到:“正如姑娘所言。去年年初,我寨子里确实因为人手不足,招进了好些人。这造假之人,恐怕就是那个时候混进来的。诶,母亲若是知道我治下不严,搞出了这种荒唐之事,定是又要忧心。大夫明明嘱咐过我,不要让母亲过于烦忧的。”梅曼楠又急又恼,又要倒酒,却被不儿拦了下来。这落梅夫人患有脑疾的事儿,墨黎谷早就打探了出来,所以不儿是知道的。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她还是装作没听到一般,按着梅曼楠的手劝道:“少寨主,这酒可不是这么喝的。万事皆愁,一醉方休不该是你的气量。现如今既然这时间也对上了,大致怀疑的人选你也心中有数,还愁什么呢。以少寨主的手腕,只消回去查探一番,便可知晓。”梅曼楠见不儿有心宽慰自己,有些感动,不由得吐露了心声:“姑娘有所不知。我愁的不是这几块假的四合香。而是我娘亲。娘亲她身体不好,我好不容易说服了她,把寨子交给我打理,这刚一年,就出了事儿,我可怎么向她交代啊。”“我想落梅夫人一代女侠,必然能体会少寨主之心,你也不用太过自责了。”说罢,不儿又让店小二添了两碗百合甜汤,接着跟梅曼楠说:“吃点甜的心情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万事终有解决之道。你就放心吧。”梅曼楠长叹了一口气,朝着不儿挤出一个笑脸。不儿反倒被她这个怪样子逗乐了,两人面对着面哈哈大笑一番之后,似乎所有的烦心事都被赶跑了。两个姑娘拜别之际,不儿突然想起了哥哥的嘱咐,说自己想多学学制香的事儿,问梅曼楠能不能抽空给她讲讲。梅少寨主对眼前这个小丫头本身也是喜欢的紧,自然一口应下,让她来客栈找自己就是了。就在不儿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喊道:“喂!你总该告诉我,你真名叫什么了吧?”不儿听完咯咯一笑,爽快的答道:“不否。绫不否。”说完就摆了摆手,蹦蹦跳跳的跑开了。留梅曼楠一个人停在原地,琢磨着这有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