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东送了思卿出府,转回内室,江枫已经转醒。她内力深湛,安神汤药对她无甚作用。今日出城去送殡,通共没吃什么,腹中空空,饮下解药后很快就见效。只是浑身无力,嘴唇青紫未散,半靠在大迎枕上。 沈江东凑来问:“觉得怎样?” 江枫道:“头有些沉,但能提上真气来,无妨了。方才皇贵妃的话,我隐约听见了。抱歉,因为我……” “切莫这样说,与你无关。”沈江东道,“你觉得思卿的话都是好话?” 江枫面含疑色。 沈江东又道:“思卿的话或许是好话,但是皇贵妃的话绝对不那么单纯。自从皇贵妃有了清川郡王,做事就不同于往日,她想要什么,昭然若揭。她的话,无非是鼓动我嘉国府在太子和清川郡王之间偏向后者。但现如今我不能这样做。” 江枫低声道:“皇贵妃看上去是极潇洒散朗的人,怎么会想着……” “她绝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江枫道:“可是何适之数度陷我于不义,难道不是把你往皇贵妃和清川郡王一方推吗?何适之会这么蠢?” 沈江东道:“与授人以柄相比,得罪我嘉国府算不了什么。假如我们真的抓住了何适之的致命的把柄,那对何适之的打击是致命的;如果只是得罪我嘉国府,那今后朝中博弈各凭本事而已。何适之不傻。叶端明一死,何适之自请左迁东阁大学士,便是效仿端王以退为进、明哲保身。” “如果说端王辞政却有还政于陛下之心,我信。但何适之素来诡谲,你不觉得他自请左迁不大对吗?” 沈江东道:“正是如此,此中一定还有不为我们所知的缘由,逼得何适之不得不这么做。另一方面何适之又不得不加倍小心,抹平从前的劣迹,急于探知我们府上是否存在威胁他的隐患。所以何适之急不可耐,几度迫害于你。就算此时我明确表示支持东朝,何适之也不可能对我放心。对了,你有没有想过,那遗折究竟到了什么人手里?你上交刑部,会不会……” 江枫摇头,道:“刑部杨万泉也没见到那东西,他此前还来试探于我。何况杨万泉一向胆小怕事、没有主见,应该不会兜下这么大的事情。” “所以在叶相府中?可是叶相已死,还是没有发作……何适之的人能到叶府去给你下毒,自然也能把叶府上上下下摸一遍,可见东西肯定不在叶府。莫非是到了思卿手里?” 江枫一惊,想了又想,旋即道:“我觉得……不大可能。诚如你所言,先皇后所出的东朝太子与皇贵妃膝下的清川郡王必然失和,皇贵妃若抓住了何适之的把柄,为什么不趁着何宁嫔自尽的事把何适之彻底从朝中踩下去?” 沈江东道:“因为陛下现在并不想易储。我从前说过,只要陛下不易储,必然容许何适之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以保东朝稳固。皇贵妃深悉陛下心思,绝对不会贸然行动。将来陛下要动何适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陛下决心易储,二是东朝羽翼丰满不再需要母族庇护,这两点都还需时日。” “东朝是元后所出的嫡长子,怎能轻易谈及废立?” 沈江东的眼神飘忽起来:“我觉得东西有可能……已经到了陛下的手中。” “陛下?” “当日婚后我向陛下谈及你描述抚州的情形,陛下似乎一点也不诧异。陛下任由何适之在朝跳脱,或是觉得何适之根本不足为虑,因为陛下手中握有何适之的把柄。陛下也在试探何适之,看何适之究竟有多大的胆子。倘若何适之一味逞能,触及陛下底线,陛下也未必容他在朝。” 江枫却忽然想到了一点:“抚州案最终是你去善后,把责任推到已死的抚州都督身上了事的。如果真的是陛下拿到了拿东西,来日陛下要打翻何适之,必然从抚州案入手,那你定的案子就是错案。你总不能说当年是陛下让你这么定案的吧?你把脏水泼給陛下,陛下必不容你,咱们府上……” 沈江东叹道:“我当然不可能把脏水往上泼,那岂不是让嘉国府死无葬身之地么?所以我现在不能陷入党争,只能忠于陛下一人。只有这样,来日发作,陛下才会维护于嘉国府。树大招风,树大必空,必须提早防范。” 江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也有些倦了,只道:“算来算去,算不尽人心,当真无趣。” 沈江东道:“你可以想象,思卿原本可以怒马江湖、一叶扁舟,却因为一个有名无实的父亲被卷进来,再也不能脱身,她心里有多恨。” 江枫道:“皇贵妃根基深厚,见识广博,必然师从名师。只是你口中的潇洒,在这帝京怎么能潇洒的来呢,皇贵妃也是身不由己。所以她谋也罢,算也好,都无可厚非。” 沈江东笑道:“你才认识她几日,这般维护她?当心她算计你。” 江枫却道:“除了抚州案,我还有什么值得皇贵妃算计的?”说完神色却有些黯淡。沈江东以为她倦了,于是道:“你再歇一歇吧。”江枫合上眼睛,默了片刻,忽然又说:“皇贵妃似乎很……忌惮……武振英武老先生?叶相府得罪过京畿黑道?” 沈江东道:“这我不知道。但是武振英在京畿多年,京官走些冰敬、炭敬、赃款,少不得他门下的人保镖,他知道的多,等闲人都不敢得罪他。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江枫道:“我也很奇怪。那天皇贵妃留我在宁华殿,我在帷帐见看见一柄青钢短剑,上有徽记,那分明……是武老先生之物。武老先生之物,怎么会到了皇贵妃手中。” 沈江东道:“她武功不错,又通医道。以前没进宫的时候混闹,兰成和我说,她还知道黑话。或许是以前长于江湖的缘故?” 马车走了一阵,思卿忽然察觉不对。凭她往日的经验,她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的戾气。思卿微微掀开一线门帘,只见整队人即将出城。思卿唤领队的内卫右统领陈南飞道:“陈统领,怎么出城了?不是去南苑么?” 陈南飞年过半百,内功精湛,在内卫中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说话时中气甚足:“南苑?娘娘不是说往南山别馆去么?” 南苑在帝京城外城城墙以内,一墙之隔的城外有一座山叫南山,南山上有别馆名唤“澹台”,也是思卿经常前去闲居之处。 思卿挑眉一笑:“喔,方才我口误了。既然到了这里,今日就去澹台吧。” 陈南飞答了个“是”,迅速转过头去,似乎松了一口气。车里的菱蓁要出言想问,却被思卿按住。思卿向菱蓁摇了摇头,马车继续前行,思卿才在菱蓁耳边轻声道:“别发作,到城外僻静处再说。在这里嚷起来无法收场。” 菱蓁急道:“陛下在南苑和嘉国府一线沿途派了人保护,现在出了城没法联络!” 思卿摆手道:“噤声!不要多说。”她从小小的窗口望向车外,见到了城外一处岔路口。马车转了弯,思卿拔下头上的掩鬓用帕子抱起来丢到车外的路上做指引。又行了片刻,思卿断喝:“停车!”而后一把将马车的门帘扯去,喝问陈南飞:“这不是去澹台的路!你想做什么?”伴随着话语,两枚针簪直射陈南飞的双目。 陈南飞不意此招,险些着了思卿的道儿,拔剑格挡堪堪避过,手起刀落,随行的护卫都被他斩杀。鲜血涌溅,菱蓁被思卿按在车内,思卿一个人跃下马车。 菱蓁旋即探出半个身子:“小姐!” “别出来!” 陈南飞的剑迅速指向菱蓁,于此同时,菱蓁却朝天放出了示警讯号。 思卿喝道:“她不会武功,你放开她。” 陈南飞冷笑:“皇贵妃深藏不漏,卑职佩服。” 思卿广袖一扬,袖中潜藏的短剑出鞘,直指陈南飞:“一个侍女而已,你杀了好了。陈统领深藏不够,我也好生佩服。却不知贵上是哪一位?” 陈南飞举剑就要刺穿菱蓁,打算其后向思卿刺来。一阵烟雾却向陈南飞的双目飞来,陈南飞唯恐中毒,手上一松,菱蓁已经被思卿推到别处。 马蹄声越来越近,不知道是不是城内的内卫发现异常寻了过来。陈南飞再不理会菱蓁,刺向思卿道:“今日就为恩公报仇。” 思卿一招“长虹贯日”,迎面接招,实则虚晃一下,飞身跃起,自上而下刺向陈南飞。 陈南飞内力深湛,思卿远远不及,剑锋还未靠近,就被反弹回来。思卿趁势倒卷剑锋再度刺出,却被陈南飞先发制人用剑抵住了前胸。 思卿忽然仰头大笑,近乎疯狂。 陈南飞不禁问:“你笑什么?” “我笑自己死的不明不白。贵恩公是哪一位?与我有何仇怨?我死也得死得明白吧?” 陈南飞道:“我受抚州都督大恩,才得今日之位。你们父女二人朝内朝外陷恩公于死地,叶端明既病死,这债自然要你来还。” “陈统领根基在于云台一派,我今日才看出来。请问陈统领与嘉国夫人江氏如何称呼?嘉国夫人受命参与抚州一案侦查,你何不去问问你的同门,看究竟是谁害死了抚州都督?” 陈南飞闻言居然面色涨红,转而面色青白不定。 数骑扬尘而至,有人大喝:“快围起来!”只见萧绎一马当先,亲领众人追来。趁陈南飞观望的瞬间,思卿把袖底剩余的白粉扬出,左手“筝”地向陈南飞的剑尖弹去。她练过暗器,弹指的功夫极为厉害,剑锋蜷曲的瞬间脱离了陈南飞剑气的笼罩,一跃至萧绎近前。 右卫统领程瀛洲持剑刺向陈南飞,只见陈南飞避开白粉,手起刀落斩杀了一名内卫,飞身逃出包围圈。 “不必追了!”思卿喝住众人,“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思卿扶起菱蓁,萧绎急切问:“你没事吧?这白粉是……” “是我拿着补妆的鸭蛋粉,那厮还以为是毒粉。我又不是苗人,哪里会随身带着毒物。三哥怎么突然追出来了?” 萧绎道:“随行内卫中有人回南苑报讯,说陈南飞今日神情很不对。我想着你微服出宫,事情绝对不能闹大,一旦传开不可设想,所以就带人追出来了。” 思卿忽然想起初初离开嘉国府的时候,以“腹痛”告假的那名内卫,一转头见他果然在随行众人之中,于是问:“是你报的讯?” 那名内卫行礼道:“是卑职。” 思卿问:“你叫什么名字?” “孙承赋。” 思卿已从沈江东处接手内卫,故道:“以后你就是右卫统领了。” 孙承赋再度行礼,思卿随意颔首,只听萧绎道:“老程留下善后,其他人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