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时下时歇,虽缠绵多情,却也憋闷。万幸到了子夜时分,“轰”的一声惊雷将灰蒙蒙的天空划破一道缺口,雨势也跟着爽快了起来。 大雨倾盆而泄,乔辞躺在床榻上,半梦半醒间,骤雨打在窗棂上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雨声中似是还掺杂了些别的什么,凄凄厉厉地充斥在耳畔。 过往的梦靥被那声音勾起,焦腐刺鼻的味道随着熊熊火光猝不及防袭来,她蓦地睁眼坐起身来,后背的寝衣被汗水浸透,湿湿冷冷的感觉告诉她那不过又是一场噩梦。 用手随意一抹额上的汗水,乔辞呆怔了半晌,直到神思慢慢归拢,才惊觉方才梦中听到的声音并不是幻觉。 随意披了一件外衫翻身下床,乔辞甫一推开屋门,便撞见了一个同样被这声音吵醒的人。 乔珩惨白着一张小脸立在房门外,右手悬在半空中,欲敲门又怕打扰到乔辞,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看到乔辞出来,乔珩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弛了下来,轻吐一口气道:“阿姊,你听到了么,有人在哭。”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似乎是从隔壁的叶家传来的。” 叶家与乔家本就是邻里,两家的后院只隔了一道墙,以前那边一有什么稍大的动静,乔家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那也只是以前。 叶家的那场大火烧得太过惨烈,昔日的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如今变成了一座被废弃多年的荒宅,人都没了,又怎么可能在清明夜半传来哭嚎声? 乔珩也想到了这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阿姊,怎么办?” 乔辞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莫要害怕,你回房间好好休息,我离开一下,过会儿便回来。” 分明纤细单薄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却有着十足的分量,瞬时间将人心安抚了下来。 乔珩也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太不男子汉了,咽了一口唾沫摇头道:“我回房间也睡不好,不如跟着阿姊一起罢。” 乔辞没反对,嘱咐他去将孙管家叫起来,一行人率着家丁来到叶宅门口时,那哭声随着距离的拉近愈发清晰。 孙管家被它搅得心神不宁,盯着叶宅的大门惊疑不定道:“这门上贴着的东西哪儿去了?前些日子分明还在的。” 遇火后破败下来的宅子总是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有信这些的人就会从道观中求这样那样的符贴到它的门楣上,以求镇宅太平。 乔辞每年回来,都能发现叶家大门上多出来不少新的符纸,但是此刻它们却一张都不见了。 乔辞从不忌讳这些,抬脚正要上前,却被身旁的孙管家拦住。 “万万不可!”孙管家紧张道,“这大清明夜的,您还是乔家人!” “乔家人怎么了?”乔辞向上微挑的眼梢斜睨向他,虽用的是问句,口吻却隐含警告之意。 乔珩也一脸迷茫地看过来。 孙管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换个说法继续阻止,乔辞却没再给他机会,迈步上前一把推向叶家的大门。 残破的大门在一声惊雷中张开,发出的声响仿若呜咽。一股子潮湿的味道铺面而来,乔辞被呛得猛咳了几声,在一片雨幕中抬起头来,能看到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跪在叶家残破的正厅屋檐下,身旁还缩着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孩子。 女子正哭嚎着烧纸钱,应是也听到了大门处的动静,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见到门口的一众来人,匆忙将孩子紧紧揽在怀中,一副惊恐的模样。 这样的情景太过诡异,在场的众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雨势愈发得大,水汽氤氲了眼前的景象,一切都显得诡谲了起来。乔辞却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她从来都不信鬼神之说,也讨厌故弄玄虚之人。 手中的油纸伞被雨淋得有些沉,乔辞斜了斜伞面,眸光划过一片被烧得乌黑的残垣落在女子身上,冷冷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女子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她将怀中的孩子圈得更紧,绝望地动了动嘴唇。 “你是谁,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叶家?”乔辞俯下身来,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温和一些,“你放心,我不会将你怎么样,但是这个宅子归我故人所有,并非所有人都可以随意进入,所以你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不会允许你在这里继续呆下去。” 女子怀中的孩子开始哭闹,她匆忙捂住了他的嘴,抬起头对着乔辞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她的声音十分微弱,被破空的雷声掩盖,什么都没有剩下。 乔辞没有听清,遂向她凑得更近一些,正要再听,却听身后的乔珩突然大叫一声“阿姊小心”。 一道闪电破空,电光照亮了女子猝然向她袭来的手,与她手中泛着寒光的尖锐物事。 乔辞手中的油纸伞一松,伞面还未坠地,她已眼疾手快攥住那女子的手腕。 那女子的手中是一把古朴的银簪子,簪头磨得十分尖利,若非乔辞反应敏捷,此刻只怕已经插入她的下腹了。 乔辞的眸光一冷,手上骤然施力,女子吃痛松手,簪子应声落地。 “阿姊!”她怀中的孩子尖叫一声扑了上来,用牙狠狠咬住乔辞的手腕,一边咬口中还不忘模模糊糊地哭喊,“你们这帮坏人,放开我阿姊!” 乔珩冲上来捏着那孩子的下颌将他拉开推到一旁,家丁迅速上前制住了他与那个行凶的女子。 乔珩一把拉过乔辞的手仔细查看。小孩子虎牙十分锋利,是以留下的伤口不算浅,血水被雨水一冲,在白皙的肌肤上漫开,看起来格外怵目惊心。 乔珩心疼道:“阿姊你怎样,疼不疼?” 乔辞说没事,瞥了那孩子一眼,没好气道:“属狗的?” 被家丁锢在一旁的孩子努力蹬了蹬腿,尖声叫道:“坏人,放开我阿姊,否则我咬死你!” “住嘴!”乔珩额上青筋蹦起,回身对着他暴喝道,“是你阿姊先动手打的我阿姊,我没找你算账,你倒有理了!” 他的声音很大,孩子被他吓得向后缩了缩,“哇”一声哭了出来。 乔辞此刻已经浑身湿透,被乔珩扯着晃了晃,能感受到发梢上的水都顺着脖子流进了衣服里。身上不舒坦,口吻便也不耐烦了起来,向家丁们道:“把人都带回去,明日直接送到衙门去。” 女子初始还跪在地上,一听她的话,惊恐地挣扎起来,语无伦次道:“不能去!不能去衙门!去了会没命的!” 若非作奸犯科之徒,又怎会如此惧怕衙门。但眼前的女人无缚鸡之力,唯一用以防身的武器还是一把银簪,怎么看怎么奇怪。 乔辞原本只想弄清深更半夜在叶家闹腾的人是谁,如今见了这女子的模样,倒也生出了几分好奇。抖了抖贴在身上的衣裳,她行至那女子面前,居高临下道:“你私闯民宅,平白无故出手伤人,理应被押送官府受审。不过我能在清州逗留的时间不长,也不想因为此事在衙门里浪费时间。你不想去官府可以,但需要给我一个说法,否则我不会善罢甘休。” 女子闻言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泪眼蒙蒙的,看起来楚楚可怜。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半晌后声音嘶哑道:“我们姊弟二人为避歹人躲藏至此处,方才骤然见到你们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我还以为是歹人追过来了,为求自保才迫不得已出手……我并非有意为之,也并非针对与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罢!” 清明夜在叶家的荒宅中烧纸钱,见到来人第一反应不是询问而是出手伤人,还对于可以助她躲避所谓的“歹人”的官衙如此抵触,乔辞除非傻了才会信她的话。 身上衣服湿透了,右腕还不住地往下淌血水,乔辞平日里骄矜惯了,受不了自己此刻顶着的狼狈模样,是以也没什么耐性随她在这里耗着,直接吩咐道:“暂将他们二人带回府中,如果到了明日她还是如此的答复,就直接送至官府,不用过问我。” 女子闻言瘫软在地,口中凄惨哭喊,手却借着哭声的掩盖不着痕迹去够方才掉落在地的那只发簪。 在她即将够着的时候,一双皂靴先她一步将发簪踩住。 她怔了怔,视线绝望地顺着皂靴向上,先看到那人弧线精致的下颌,而后落到微微勾起的唇角,再向上便撞入她略带嘲弄的凤眸之中。 乔辞将那银簪踢走,阴沉着脸寒声道:“我也是女子,无需做那些怜香惜玉的事儿,你若是识相便乖乖的,莫要逼我对你用强。” 乔辞原本就有起床气,睡了一半被人闹醒,紧接着淋了半宿的雨不说,胳膊上还被人咬了一口,那口气能憋到现在没有爆发已经是她的涵养了,当然不愿意与她多费唇舌,转身便走。 回到乔府,将同样湿成落汤鸡一样的乔珩扔给孙管家去打理,乔辞沐浴更衣完,还未来得及包扎伤口,便有家仆来传话,说方才被抓回来那个的女子哀求着要见她。 乔辞将她带回来时,便已经料定她在被送至官府与对自己交代之间,必然会选择后者。此刻夜未阑珊,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她已然作出要见自己的决定,看来也不是什么拖泥带水磨磨唧唧的人。 乔辞对于这样的人讨厌不起来,但也说不上喜欢,毕竟她弟弟刚刚还咬了她一口。 那女子被带进来时,乔辞正由府中的下人包扎着伤口。就着火光微抬起眼睫,见她将那孩子也一同带了进来,乔辞冷笑了一声,却没有开口阻止。 那女子进屋之后并不向前,而是选了最靠近屋门的墙角,将孩子谨慎地护在身侧,偷眼观察着乔辞道:“我方才看到这府邸牌匾上书着‘乔府’二字,敢问您是乔明府的什么人?” 明府是对于知州事的尊称,乔家姊弟二人的父亲乔俨曾任过清州知州,在此处的威望极高。不过这是十多年前的事情,早就被人逐渐淡忘了,更何况乔俨拜相多年,即便如今挂了一个平章军国重事的闲职,但是见到他的人仍会称他为“乔相”。明府这个称谓太过久远,还唤这个称呼的人不是故交,就是常年处于消息闭塞之处。 若是故交,乔辞不可能不识得。心中对眼前人的身份有了个大致的预判,乔辞回答她道:“这里确实是乔府,你口中的乔明府正是家父。” 那女子反复确认道:“听闻乔明府的长女业已入仕。” 乔辞道:“我便是。” 那女子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僵直的背脊松弛了下来。 说实话,乔辞以女子之身为官,在民间看来属于惊世骇俗之举,是以她在民间的风评并不怎么好,反观眼前这女子松一口气的模样,只怕她所忌惮之人的名声比起她来更要差上许多。 女子拉着身旁的孩子一同跪了下来,长行一礼后并未起身,恸哭道:“还请乔大人帮民女伸冤哪!” 右手腕的伤口被药水刺得一跳一跳地疼,乔辞并非好想与的人,让她这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做出以德报怨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她单手支颐坐在那里,故意不去理她的话,只重复自己的问题:“说罢,你与叶家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叶家,还穿成了这副德行烧纸钱?” 女子回答道:“我姓陈,清州辖下景县人士,父亲是当地的富商,也算小有名气……” 乔辞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只说与叶家相关的。” 陈秋宜显然没有料到乔辞对于叶家的事情如此执着,犹豫了一下诚实回答道:“我与叶家并没有什么关系,会出现在叶家,也只是因为家破人亡,我与弟弟二人在这偌大的清州没有地方可以落脚,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了一人,他言叶家荒废多时,若我不介意神鬼之说,可以现在这里先凑活些时日。” 陈秋宜不介意,乔辞却十分介意,哂笑道:“那叶家是他的么,他说你能住你便能住?叶家人同意了么?” 叶家人不是早就死光了么,怎么来同意?陈秋宜虽然心中这么想,却不敢把话说出来,只换了个说法回答道:“我遇见他时,他正在撕贴在叶家门上的符纸,我以为他与叶家有故,是以才如此冒昧……” 乔辞眯了眯眼眸:“你说的那人长什么样子?” “那人颀长身材,面皮白皙,长得十分好看……”未出阁的女子形容陌生男子的长相,总归是有些害羞的,陈秋宜红着耳垂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他的腿脚有问题,走起路来有些跛。” 竟是个跛子…… 乔辞凝眉思忖了一番,她所认识的人里头,似乎还真没有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