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更深,整座单父城都已经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陈家大宅东侧一座跨院的厢房里,却还亮着灯。 房间内,高灵儿拥被而坐,眼皮有些浮肿至今未褪,水灵灵的杏仁眼上也布满了血丝,原本俏丽的脸蛋儿,此时看去憔悴之极,姿容无端损去三分。 她似乎是忘了要睡,只是手里捧着一件素白色男式衣服,在那里愣愣怔怔的发呆。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她突然忍不住低声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地道:“少爷,少爷,你真的已经死了吗?你答应过等今年下了雪之后要陪灵儿堆雪人的,你答应过明年开了春要带灵儿去山里打猎的……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你是灵儿的少爷啊,你不可以说话不算话的……” 说着说着,她难过之极,忍不住抱起那件素白色衣服捂住了脸,只是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哀哀切切。 她是陈氏大管家高铭善的小女儿,十二岁的时候就被陈家主母陈白氏要过去服侍,在身边调教了两年之后,这才把她转到了陈昂房中,这里边的意思,不止府中上下人等,包括陈昂在内都知道,就连高灵儿自己,也是知道的:陈家主母陈白氏很喜欢她,所以决定才让她去服侍陈昂,说不得将来她就是陈昂的枕边人之一了。 这种事情,单父城的各大家族里所在多有,并不稀罕。 高灵儿是个傻丫头,只是觉得既然主母这么安排,而且爹娘也都是同意的,就在心里拿了陈昂这位少爷当成未来的夫君来看待。 自她过来,一晃两年。 陈昂吃什么,穿什么,什么时候该练功了,什么时候必须要歇一歇了,什么时候要读书了,什么时候需要去谁家拜访一下了,天冷了该添衣服了,天热了但也要注意盖被子免得夜里着了凉……所有的一切,她都全身心投入的操持起来,把陈昂照顾的无微不至,简直皇帝一般。 她是个傻丫头,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对于她来说,陈昂就是她这辈子的天了。 但是现在,突然有人告诉她,她的天,塌了…… 自那晚陈吉深夜跑回来报信至今,三天的时间过去了,家主陈横江带着人三次入山搜寻,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消息传回来,所有人都说,六少爷肯定是已经死了。 或者是被人杀死之后将尸体丢入了某处山洞、悬崖,或者更干脆的,他的尸体已经被山间野兽给吃掉了。 高灵儿只是摇头不信,无论如何都不信。 但是就在今天晚上,便连家主陈横江也已经无奈地离开山下小镇,带着人转回了家中。这代表着,连他都已经放弃了继续搜寻。 得到消息之后,高灵儿默默地把陈昂衣服、文墨、兵器都整理了一遍,然后便离开正房,住进了厢房里。 她娘过来劝她回去住两天,她拒绝了,她娘要留下陪着她,她也拒绝了。 这座跨院里其他的仆役们都纷纷散去,各自回家等候下一步的安排了,但是她却坚持不肯走。 她要留下来,等她的少爷回来。 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坚信,自己的少爷,肯定不会死! 经历了三天的煎熬之后,高灵儿本就清减了许多。原本带着些婴儿肥的少女脸蛋儿,却是不知不觉就尖了下巴,大大的眼睛也越发显得楚楚可怜。此时她手中捧着一件陈昂家常所穿的衣服,更是触物生情,不知不觉就哭得梨花带雨,眼皮也再次浮肿了起来,水灵灵的一对杏仁眼,这时候看去倒好像两只肥腴的桃子。 突然,吱呀一声传来,房门应声而开。 高灵儿吓了一跳,然后便赶紧放下衣服睁眼看去,下一刻,她却是吃惊地捂住了嘴巴。 这个正在转身关门的背影,他简直熟悉到了骨子里。 是少爷! 看着陈昂关好门转过身来笑着看着自己,小丫头高灵儿一时间不由得痴住了。 陈昂走到床前,对她笑了笑,道:“傻丫头,我还没死呢,怎么就哭成这个样子!” 此时高灵儿只是愣愣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身上还裹着被子,就一下子纵身扑到陈昂的怀里,嘴里喊着,“少爷……你是少爷……少爷没死……” 认识了十几年,做主仆也做了足足两年,陈昂早就知道高灵儿是个喜欢哭鼻子的丫头,但是她这突然一声哭出来,还是吓了陈昂一跳。 这得要多委屈、多伤心,才会哭成这个样子? 当下陈昂心中愀然,不由得伸手抱紧了她。 “好了好了,灵儿不哭,我没死,我又回来了……” 山中三日,他也知道家中肯定已经闹翻了天,肯定有很多人会为自己担心、为自己伤心,但是直到此刻,听着高灵儿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他才突然明白,尽管自己以为考虑的已经足够周全,却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死所带给亲近的人的痛苦和伤心。 尽管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绝对正确的,但此时此刻,面对高灵儿,他还是忍不住一阵的内疚和心痛。 ………… 许久之后,高灵儿终于停下了大哭,却仍是不住地哽咽着,迟迟疑疑的不肯离开陈昂的怀抱,即便离开了,也要拉着他的手,似乎是唯恐他再次消失一般。 伸出手去摸摸陈昂俊美的脸庞,她这才想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来,问:“少爷,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去见过老爷和夫人了?” 陈昂摇摇头,怕她冻着了,就一边把她塞回被窝里去为她盖好被子,一边在床头坐下,道:“我这次在山里出事,过程说来也是离奇,回头再跟你细细的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我回来的消息,绝对不能走漏出去!” 顿了顿,他又道:“所以,我进了城之后,都没有直接去找爹和娘,而是先到这里来。待会儿你穿上衣服,到我爹我娘那边去一趟,悄悄地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他们,让他们先把身边的人都打发开,然后我再过去见他们。”又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我娘已经担心成什么样子了……” 高灵儿犹自抽噎着,却是道:“刚刚得知你在山中遇险的时候,夫人就已经晕过去了一次,然后,除了哭,除了吃不下饭之后,其他倒还好,就是……就是吐了两次血,连着这两天,她的脸色都是腊渣也似的黄……至于老爷……刚才我还听说,自打从山里回来,老爷就到书房里去呆着了,一直没有出来,后来,夫人也进去劝他,却也一直没出来,现在倒不知怎么样了……” 陈昂听到自己的娘亲咳了血,不由得心中更是内疚,又听到父亲躲在书房里,不由纳闷,问:“我爹他躲书房里做什么?” 高灵儿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听其他人嚼嘴,说是老爷要磨剑,要……要给你报仇!” 说话间,她利利索索的把自己的衣服拿起来就穿,道:“奴奴这就去给老爷夫人报信去!” 陈府,外书房。 陈横江手把长剑,面色端谨的在灯下看了又看。 陈白氏夫人白淑月正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三天的时间过去,她已经憔悴到了极致,如同高灵儿所说一般,那脸色腊渣也似的黄,似乎随时都会昏倒过去。 叹息一声,陈横江放下手中长剑,负手在后,道:“月儿,你还是回去歇着吧,不用在这里陪我坐着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意已决,你坐在这里也没用!” 顿了顿,他再次握剑在手,单指轻弹剑锋,耳听得长剑铮铮作响,他才傲然道:“不管他们是天元宗还是地元宗,既然他们敢杀我儿子,那就必须赔上自己的命!” 白淑月闻言久久无语,过了好半天才终于开口,却是道:“二哥,你得知道,昂儿不只是你儿子,也是我儿子,他没了,我这心里比谁都疼,我比谁都想替他报仇。但是且不说眼下昂儿还只是生死不知,并不能确定就真的已经死了,就算是他已经没了,二哥啊,你要知道,那些人可都是天元宗的弟子啊,你去杀他们,或许可以得手,或许无法得手,但结果,肯定是有去无回……” “昂儿是咱们唯一的儿子,你为了给他报仇而去死,死得壮烈,等你死后,妾绝不独活,定追随于地下,与你和昂儿团聚。但问题是,你是陈氏家族的家主啊,你不只是属于我和昂儿的,你还是属于整个陈氏家族的,你若就这么轻易的就抛开整个家族走了,将来你我到了地下,如何去见老太爷啊……” 听到这话,便是意志坚定如陈横江,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儿子在天荡山里出了事,他带着人遍寻大山,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眼见生还的可能十成连一成都已经没有,报仇的火焰便在他胸中熊熊燃烧了起来。 这三天里,他除了亲自带人搜寻大山之外,还一早就撒出人去四处打听消息,而顺着陈吉提供的线索,他自然是毫不费力的就知道了曹彬和佟湘儿等人的来历,甚至还知道,目前曹彬等人也正在单父城内悄悄打探他们陈家的消息,对他来说,这帮名门弟子落了单,正是自己下手为儿子报仇的好时机。 他们之中最厉害的曹彬,也不过只是第六重刚柔境界,其他人都只是神力境界而已,以他自己第七重内势境界的实力,和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的家传绝学陈氏开山掌与灵蛇剑法,他有把握对那些人一击必杀! 但是……正如白淑月所言,只要他出了手,那么结果,很有可能是鱼死网破。 他为儿子报了仇,但是随后对方的师长也肯定会出面,为自己门下的弟子们报仇。 而天元宗这种超级大宗门,却是陈氏家族所根本就无法抗衡的。 他不怕死,为了给儿子报仇而死,他心甘情愿。但问题是,如果他死了,祖宗基业怎么办? 但是话又说回来,连儿子都没了,还要祖宗基业有个屁用?祖宗基业又能留给谁? 思来想去,他自己心中也实在是难以决断,不由恨恨地攥起拳头。 不过没等他的拳头落下去,突然就听见外边传来一阵动静,仔细听,似乎是管家高铭善把一些下人们都支派出去了,当下陈横江与白淑月对视一眼,眼中都是纳罕。 过了一会儿,外边重新安静下来,随后就听见高铭善在外边小声道:“老爷,夫人,好消息,少爷他没死,已经回到家里了。” 陈横江和白淑月闻言,不由齐齐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