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的男孩穿过光影斑驳的林间小径,走进石之教堂。 虽然是暑假期间,但由于不是周末,所以这里依然人烟稀少。 他很喜欢这个教堂,每年夏天到轻井泽度假的时候都会到这里来。 因为这里是个完全不像是教堂的教堂。 黑发男孩对于教堂的印象来自于印在教科书上的图案以及偶尔会跟父母去应酬的地方:又细又高的塔楼、红砖屋顶、彩色的玻璃窗以及静的无聊的氛围。 而这里完全不一样,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哪个爱恶作剧的大人弄出来的心血来潮的玩意: 半下沉的入口,无数道石拱排列成的房顶,连接着石拱与石拱之间的空隙的透明玻璃,原石般颜色的墙壁,隧道般狭长的礼拜堂。 与其说是教堂,不如说是山洞改装成的居室。 如果不是这里还有个教科书般的留着雪白的须发的神父,他绝不会认为这里是教堂。 第一次来到这个教堂完全是偶然。 那天又在剑道场跟别人打架了,将姬路家的小鬼头打得涕泗横流,他的父母跑到家里告状,不想见到那个人的脸所以就跑出来了。 从离山山麓的别墅后门出来,越过林地和汤川,路过浅间神社,就连古董店的大叔的叫唤都没有回应,一路跑了出来。 那时候这里几乎空无一人,轻松避开懒散的警卫的视线就跑进来了。 跑累了的道雪在一个石拱的墙角下躺下休息,谁知阴凉的大理石地面居然舒服到令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景色令道雪惊呆了: 头顶的天空已然被漆黑的天幕覆盖,无数闪烁的星辰洒下它们的光辉。 透过玻璃可以清晰地看见四周已经是一片苍茫的夜色,但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教堂里点起了灯,昏黄的灯光将屋里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黄色,仿佛童话世界里的光之精灵在翩翩起舞一般。 那个时候,道雪明晰地感觉到自己一直来都僵硬的脸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当然,那天回去之后道雪还是没能够逃脱那个人的训斥,但是道雪毫不在意。 从那之后,每年夏天到轻井泽度假的时候,这里就取代了浅间神社附近的那间古董店变成了道雪最好的打发时光的地方。 慈祥的神父抬起头的时候大吃了一惊: “怎么伤得这么严重?又跟剑道场的人打架了?” 道雪虽然身上到处都是淤青和发紫的皮肤,但却完全不当回事: “一个打他们三个,还全都被我打趴了,一群废物。” 神父听了直摇头: “好勇斗狠……总是用暴力解决问题也不是办法。” “别管我。明天就回去了,今天不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什么时候才能够出这口恶气。” 说着就在老地方躺了下来。 道雪对于那几个家伙,尤其是平家的小子特别看不顺眼。 每次他们嘲笑自己克死了母亲的时候,道雪都会火冒三丈,将他们打到不能够说话为止。 因为道雪出生的那天,就是道雪的母亲去世的日子。 道雪出生的时候,北海道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像是无穷无尽一般。 前所未有的大雪封住了道路,连救护车都没办法到家里,道雪的母亲因此难产而死。 仿佛知晓道雪之后的日子会充满艰辛一般,道雪的母亲留给了道雪这个名字。 据说这个名字来源于一首和歌: “生者、生者、路化冰河。人生没有四季,唯有寒冬的荒野。那渗出的血泪,若不拭去,就会冻结成冰。” 但是道雪讨厌这个名字,讨厌雪,因为它害死了母亲。 道雪喜欢的温和而凉爽的轻井泽的夏天,可以的话道雪希望它永远持续下去。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那么至少现在还有母亲在道雪身边。道雪也不用拿到了各种荣誉证书的时候只能够塞进抽屉里积累尘埃了。 “啊疼!” 一阵刺痛将道雪的意识从朦胧状态拉回清醒,老神父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映入眼帘。 原来是老神父看不过去,拿着镊子夹起沾满酒精的棉花在给道雪溃烂的伤口消毒。 看到这里道雪一下子也就没了火,耐心地忍住痛楚。 “道雪君,还是刚才那句话,不是什么事情都要通过剑来解决的。很多时候,言语是比剑更加有力的东西。” 对于老神父的罗嗦,道雪不悦地回应道: “那我也相信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通过言语来解决的,总得有必须通过剑来解决的时候。我才不相信平家的那小子跟他说理说得通。” 老神父再度摇了摇头: “牙尖嘴利……总会有人站在你身边,那个时候总是这么想的话只会伤害到别人而已。” 道雪闻言黯然: “……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一直都是我一个人。” 可能他曾经期望过将他从小樽带到京都的那个男人,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但是随之而来的只是一连串的失望。 无论道雪取得怎样的成绩,都没有得到过他的赞赏。 而道雪挨骂受罚的,他也从来没有为道雪说过一句话。 在他的眼里,道雪或许只是空气。连家里的佣人都会在道雪被罚禁食的时候塞上一个饭团,但是他却无动于衷。 或许对他来说,道雪不过是见证他一时冲动的耻辱证明吧? 道雪有时也会这么想。 或许真的是被诅咒了,道雪的人生至今仍未见到过冬天以外的景色。 生者、生者、路化冰河。人生没有四季,唯有寒冬的荒野。若不拭去那渗出的血泪,就会冻结成冰。 可是,如果前方永远是冰河,永远是寒冬的荒野,那么又为什么要拭去渗出的血泪,又为什么要前行呢?就算在原地冻结成冰,也不过是提前到达了死亡的终点而已。 “当然不是这样。不是有琉璃君吗?以后也会有更多的人站在道雪君身边的。” 像是理所当然一般,老神父打破了道雪用话语构筑出的墙壁。 道雪皱了一下眉头: “她……不是。” 老神父指的是早川琉璃,一个澄澈得宛如清晨林间的日光的少女,道雪的生活中唯一不请自来的访客。 初见早川琉璃是在某个冬日的午后。 从剑道场回来的道雪跨过鸭川,穿过京都市区,踩着刚刚积起的新雪回到家中。 经过走廊的时候,一个一身朴素衣装的正跪坐在榻榻米上朝着“父母”行礼。 少女的额头几乎贴到地上,腰弯得像是弓一样,行着代表最高敬意的跪礼。 “道雪,来得正好。过来跟琉璃打一下招呼。” 父亲的没有抑扬顿挫的话语传到道雪耳边,跟对待哥哥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 少女侧过头来,露出清丽的脸庞和澄澈如同童话中妖精之泉的泉水般的双眸,脸上反射性般的装点起虚伪的笑容: “你好,我是早川琉璃,请多指教。” 早川似乎是某个远房亲戚的姓氏,道雪模模糊糊有点印象。 好像是谁家的女儿为了联姻嫁过去了,然后妇随夫姓。 “你好。” 道雪的面容冷漠依旧。 对于名为早川琉璃的少女,道雪几乎没有任何关心。 那个一下子就被道雪识破的虚伪的笑容,跟聚集在平家跟姬路家的小子附近的家伙很像。 弱者的生存姿态。 如果不依附谁就无法生存下去。在自己几乎无法为他人带来任何价值的时候,唯有言语和态度能够令对方顺心。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早川琉璃的身影开始无孔不入地渗入道雪的生活。 跟平家的小子打架的时候会帮忙架住劈来的木刀;被那个人训斥的时候会为道雪求情;暑假作业忘记做了的时候会给道雪抄;被罚禁食的时候也会偷偷地往道雪的包里面塞便当。 在道雪一个又一个紧急状况下接受琉璃的好意之后,道雪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一定有什么目的。 道雪这么想道。 她用那张招人喜爱的笑脸和殷勤的态度博得了大多数人的好感,在四周如鱼得水般地生活着。 早川琉璃知道自己是漂泊的无根草,如果不取悦于他人就无法生存下去。 同时她也清楚自己的外表、笑容和殷勤的态度能够在别人心里留下什么样的印象,自己的一举一动又会给别人什么样的感受。 像是解着精密的行为举止的计算公式一样,早川琉璃小心翼翼地在每个人心中都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唯有道雪,永远近乎本能地觉得那个人很危险。 道雪永远不会那么做。 如果被平家的小子嘲笑了,就用木刀打他。如果被那个人责骂了,那就瞪回去。被罚禁食就被罚禁食,从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要折下道雪的双腿下跪,或者拉起道雪的脸皮强笑,道雪宁愿一天不吃饭。 说曹操曹操就到。 道雪看着远方微微跃动的身影和浅浅的一抹淡紫色,就知道早川琉璃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