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拐角靠边停。” “你住这?”朱珠前后看了看说:“很有生活气息嘛。” 王见看着旁边狭长的绿化带,想起从前李灵挽着自己在此散步的情景,轻声说:“所以我很喜欢这儿。” 下了车,他晃晃手里的移动硬盘,“谢了。” 朱珠连忙摇头:“千万别谢我。我只是按照施念的嘱托把东西交给你。” 看着她融进来往的车辆里亮起车尾灯,王见脑子里忽然出现她刚刚夹着眼睛的笑,就像那对红得锃亮的车灯,让人感觉有那么点儿不自然。 他攥了攥手里的东西,转身回家。 客厅里放着的台式电脑他很少打开,上面的按钮几乎没有任何磨损。屏幕亮起的瞬间,出现一个漂亮的女孩儿穿着洁白的婚纱坐在海边。王见看着照片里的李灵笑了,仿佛她哪儿都没去,就在那里静静的等着自己。 一段微弱的电流声之后,alisa的音频在他耳机里响起。 “能跟我讲讲那天晚上的那个人吗?”施念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听不出半点儿起伏。 “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关于我的秘密。” “秘密?不怕我说出去?”起初,廖晓乔还如死水一样凝固的声音突然起了波澜。 “我知道你不会。” 王见静静的听着录音里廖晓乔对一个男人的细微描述,身高一米八左右,偏瘦,十指有茧,穿了一身水洗布的衣服,粗糙又廉价。 “他戴着红色摩托车头盔,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看见一双细长的丹凤眼。” 王见心里一紧,至此他终于明白廖晓乔复杂的精神疾病由何而来。 强暴,对于一个十六岁女孩儿来说,大概是一生都抹不掉的阴影。如果施念是为了保住她最后的清白和廖家的名望,显然该保护好这份录音。 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能拿到这份录音是朱珠的自作主张。 可她为什么这样做? 耳机里接下去的话又让王见迅速把注意力转向别处。 廖晓乔说:“我会把它带去很远的地方,不告诉任何人。” 它,指的是什么? 被侵犯的事情? 可她已经告诉了施念。即便廖晓乔再年轻,也应当明白一个道理,当秘密从自己口中说出去之后就变成了消息。 除非,她又从别人那里接收到不可宣扬的消息,那“它”就理所当然的变成了秘密。 王见推断,那个“它”极有可能是施念先前所讲的“我的秘密”。 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秘密? 王见反反复复播放录音,只听到施念清浅的笑。 情急之下,他移动鼠标想再一次打开音频,却不小心点到旁边的文件。当便利店的监控画面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时。围坐在圆桌旁的四个打工者,根据他这段时间以来的调查,已经可以辨认一二。 李凤年,叼着牙签,骨子里就带着痞样。老王,唯一一个不喝酒的。还有那个话痨胖子,从头到尾就看到他在说话。只是,那个坐在李凤年旁边一直低着头的男人。 这段视频王见看了不下二十次,却还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脸。 张强。 在他抬头的一瞬,王见认出来,他是工地上那个因为砸坏了腿只能端茶倒水的男人。 对于像他这个身型的人来说,存在感极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没有值得别人关注的特质,要么是自己故意隐藏不想得到别人的关注。 大个子的张强站在人群中也算突出。 他为什么要自我隐藏呢?疑问像团迷雾渐渐将王见包围。 他把进度条拖到最开始,又停在张强抬头的那一刻,发现他们在便利店的整个过程中,张强只抬过一次头,而他抬头的动作恰好是在屏幕右下角的门被推开的瞬间。 王见点了下空格,施念走进去的画面一气呵成。 是巧合吗? 他点了支烟走到窗边。 王见清楚的记得上一次在家里抽烟时,也是案子上有些想不通的地方。不过那会儿李灵还在,她一生气把房子里所有的窗户统统打开,然后自己穿着衬衫站在窗口,吹着冬天里的冷风。 自那以后,他没在家里抽过烟。 但也是那一记冷风,让他脑子忽然转起来。靠这么个技巧破案,他也算是第一人。 王见推开窗——“灵,又到春天了,风都暖了。” 他朝看不到尽头的夜里吐了口烟。 不知道尼泊尔的晚上会不会也是守着眼下的万家灯火却依然感到寂寞? …… 施念坐在后院的台阶向下看,半明半暗的加德满都横在脚下,像揉碎的星子撒了一谷底,忽闪忽闪放着光。她把眼光放到远方,试图找到夏尔马的家,那个她和凉壬不约而同选择落脚的地方。 看了许久,眼睛酸了,慢慢蒙起的水雾把底下密密麻麻的光点连成片。 施念叹了口气,打算起身,撑在台阶上的手突然被一颗小石子儿砸中。她正要回头,听到身后的林子里有脚步声,铺满杂草断枝的地上传来绵密的声响。 她重新坐到台阶上,弯腰捡起打中自己的石头,拆下包裹在上面的纸条。 “往事旧欢何限意,思量如梦寐。” 是啊,有时候快乐就跟做梦似的。 来到尼泊尔之前,施念从未觉得夜晚是美妙的。她仔细回忆发现,与其说是从某个时刻开始,夜晚带给她的快乐多于恐惧,不如说这种愉悦和踏实是某个人带给她的。 她再次摊开纸条,凉壬写的一手好字,就像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偏偏他不是。 施念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站在她身后,隐藏在树林里的人,像个黑洞,深深的吸引着自己。以至于让她罔顾那些所谓的“清规戒律”,一心回头。 隔着山上飘下来的雾霭,他们静静的看着彼此,像春天里两座画地为牢的雪山,遥望着又渐渐融化,汇成一条河。 凉壬笑了。 施念也笑了。 清亮的钟声响起,他们破戒了。 “看来我们都是凡人。” 冥想期满,施念跨出门槛调侃道。 “是人都会犯错。” “我们犯的是什么错呢?”施念看着凉壬久违的侧脸,咂摸道:“是淫邪吗?” 凉壬转头,拿过施念手里的纸条,一本正经的教育她:“这是非常纯粹的解惑,就像冥想老师的答疑一样。只不过,我的疑惑不属于他。” 他们取回证件的途中,施念突然停下来,问他:“你心里的正义是什么?” “真相。” “你觉得自己能看到真相吗?” 凉壬低下头,半垂的眼帘遮住他的目光。施念只有在他不停摩挲的指尖里感受他挣扎在痛苦边缘的正义。 “来支烟吗?” 施念把烟盒递给凉壬。 “没碰它之前,能。” “你知道我几岁开始抽烟吗?”施念勾住凉壬的脖子,踮起脚,注视着他的眼睛。微弱的火星在两根连着的烟头上燃烧,“十五岁。” 施念被烟燎过的嗓子,格外飘渺。 “所以,我大概从那时候开始就不知道什么是真相了。” 凉壬淡淡的说:“心理医生不需要真相。你们需要的是让人相信的能力。” 公园门口停了两辆中巴车,里面坐满了人。施念把玩着眼看就要掉下来的车尾灯说:“我们走回去,好吗?” “普通人正常走速是每小时五公里。一般成年人可以坚持七小时。从这里到加德满都有四十公里,还不包括上下坡。你觉得你能坚持多久?” “你以前最远走过多少?” “徒步百公里。” 施念把身上的背包打开拿出护照和钱包,剩下的一并扔到路边的深沟里,“这不就行了。” “有时我真的看不懂你。” 施念笑着说:“能让你看懂的都是罪犯。” “说得我好像是个清道夫。” “清道夫先生,现在烦请您把我这个不明方向的群众带回家。” “家?”显然,凉壬对施念把旅馆当成家,感到惊讶。 施念不以为意,点头道:“是啊。孤家寡人,两袖清风,不是我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吗?” 想起之前施念提到她母亲的样子,凉壬不觉慢下脚步,“除了你母亲,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施念看着田埂,声音由近到远,像被风吹走的蒲公英,轻轻落下:“你是想问我父亲吧?” 凉壬面露难色,仿佛那不是他心甘情愿问出口似的。 “我也是哺乳动物,怎么可能没有父亲呢。只不过,我没见过他而已。当然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就算知道他在哪儿,我也不会去找他。” 他们沿着土路走了很久,谁都没再说话,最后施念忍不住问:“不觉得我决绝?” 凉壬摇头。 “也不劝我?无论如何那都是我血浓于水的父亲啊。”施念模仿起惯于道德绑架的人们的样子时,真是讽刺极了。 凉壬摇头:“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意志,背叛自己的想法呢?” 施念看着他的脸,忽然想起,他和自己不一样。 “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也许很快,也许……”尽管凉壬把声音压得很低,施念还是听到他说:“不走了。” “不想家吗?” 凉壬停下脚步打量着施念,笑笑说:“有话直说好吗?” “你的父母……” “我母亲叫凉思茵。父亲,我更习惯叫他杰拉德老师。我还有个弟弟叫凉殊。他们都生活在费城。三岁时,我随母亲去了美国。对于我的生父,母亲说他头脑聪明,智慧过人。当然,我从来没去怀疑过她的话。因为你看我就知道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并没想让你交待的这么彻底。” “可是,我想告诉你。” 这世上有多少人期盼的生活,不过就是身边有个稳妥的人在现世安好的日子里把那些你不曾参与的过往摊开在你眼前。 一句“我想告诉你”便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