旸谷,是日出的地方,进了那里,晒死无疑。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重的誓言了。 三哥脸上颇有为难之色,似乎很担心我,说:“你既发了这样重的誓言,日后喊苦喊累哭鼻子了,也由不得你不学。” 三哥竟然在李姐姐面前说我会哭鼻子,我觉得好丢脸,直起脖子大声辩解说:“我才不哭鼻子呢!我不怕苦不怕累!” 李姐姐看到我的诚意,十分欢喜,拉着我的手叫我“好公主”。 她真的好美,我见犹怜,我想讨她的欢心,暗暗下决心告诉自己不能叫她失望,一定要学好舞蹈。 姐姐们现在都不在南海,含章殿只有我在住,我可以使用的空间很宽敞,当下就把三姐之前用的书房改置成了舞蹈室。 把书橱画案等等一样不落清移了出去,我问李姐姐需要布置些什么物品,李姐姐说了暂时不用麻烦,不过三哥还是吩咐蟹匠作来往四面墙上装贴镜子,最后李姐姐只让贴了一面墙。 她在南北两面墙上各钉上了一个大铁钉,拿一条钢绳横过室中,把两端固定在铁钉上。偌大的练舞房,只有孤零零的一条粗绳索横截空间,西墙上的镜子又把一切扩展得更显空荡了。 李姐姐用布帛给我将双足紧紧缠裹成新月状,叫我踮着脚尖立到钢绳上去。 我不明所以,问:“这样做是为什么?” 李姐姐淡淡解释说:“这种训练是为了让你日后过水无痕。” “过水无痕?”我不禁失声惊呼。叫我立在水面上是可以的,可是迈开步伐难免是要溅起水花的,就算把速度放得极慢了移动去,也不可能做到过水无痕啊。 我难以置信,说:“姐姐,即使是微风拂过水面都会有痕迹的。” 李姐姐说:“你不信我吗?汉朝曾经有个姓赵的皇后,身轻如燕,能为掌上舞。晋代有个叫石崇的富豪,爱在象牙床上撒沉香屑,让他的姬妾踩踏,谁没留下脚印就赏赐珍珠百颗。区区凡胎俗子都能如此,何况你南海龙女?我既能过水无痕,你按着我的方法,也能练成这门绝技。你可是发过誓说要听我话,好好学舞蹈,忘了吗?” 我说:“姐姐,我没有忘,我听你的,你叫我怎么练,我就怎么练。” 我是这么对她说,也是这么做的,从此去学艺的岁月里,果然很听她的话,从没违逆过。 知道学艺不易,却也没想到过竟会是那样不易。一次次从钢绳上掉下来,就一遍遍再站上去,直到能用脚尖点立在钢绳上了,然后练习垫着脚尖在钢绳上走动,从开始的能走两步训练到能来回走无数遍。除了尾趾,其它脚趾头尖都磨出了水泡。 三哥很心疼我,说:“等水泡消了再练。” 李姐姐轻描淡写说一句:“起水泡是正常的现象。” 我就不敢松懈,继续练,直练到水泡里充了血,成了血泡,又练到血泡破了,流出污血来把布帛染红了。 李姐姐用剪刀把布帛剪开,亲自帮我把脚趾的脓血挤干净,撒上药粉。 三哥恰好来了,看到丢在地上的染了血的布帛,又惊又气,说我:“傻丫头,不是叫你水泡消了再练吗?跳舞是什么要紧事!”又骂李姐姐说:“你这是不把她的脚弄残了不罢休吗?我信任你才把妹子交于你,哪知道你这么美的模样,这么狠的心肠!” 李姐姐不理睬他,却问我:“公主可记得起过的誓?” 我说:“不敢忘。” 李姐姐只说:“好。”轻叹了声气,不顾一旁已是气黄脸的三哥,径自退了出去。 三哥一声不吭,蹲下来一个趾头一个趾头给我包扎伤口,他的手一直在抖,知道他这是气极了,玉藻、玉荇都不敢上前来帮忙。 我好感激他心疼我,告诉他说:“这点小伤不大碍的,你看我流血,以为很痛是不是?其实我并不觉得有多痛,这还没有电鳗电一下,水母蜇一下痛呢,我习惯了。”我真的是习惯了,刚开始练时,脚尖承受的重力锥得全身筋脉都在痛,现在调整好了姿势,早没有那样难受了。 三哥懊悔不已,说:“早知道是这样,要你吃这种苦头,当初如何都不让你学。” 我说:“那我才不要呢,我觉得学跳舞可有意思了。” 伤口好了就继续练,脚尖剃掉了一层又一层的茧,李姐姐也把钢绳换成草绳,后来草绳越换越细,直至最后换做了绣花线。到我走在绣花线上如履平地的那一刻,我已不记得花费了多少时间。 李姐姐带我去海上,她撩起裙子露出脚来,好让我看清,见她脚尖在水上轻点划过,一行飘去,果真是过水无痕。我也提起裙子,点了一步,一圈水纹随之漾开。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杵住不敢再走。 李姐姐说:“你多点几步试试。” 我依言,认认真真点了几步,无论多么小心,仍还是把水皮蹴出了细褶。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没想到李姐姐却说:“虽不中,不远矣。水纹这么细,你也是不容易了。业精于勤,以后每日仍要抽出一个时辰来练习过水无痕的技巧,除此你还要学习新的技艺。” 我本来很高兴终于可以学些新东西,不用整天垫脚尖在丝线上走啊走,孰知学习很快进入了瓶颈。 李姐姐说“这一弹跳,要似飞燕穿绿柳”、“这一落立,要似春风拂落花”,我模仿她的动作,认认真真一遍又一遍重复,李姐姐说我做的都不对,我心灰,对自己懊恼得很。 李姐姐说:“其实过水无痕这类的功夫是最笨的,只要肯花时间硬练终是能练成的。现在教你的动作模仿的是天地间的各类生灵,你不要照葫芦画瓢,‘神韵’二字至关重要,不然则画虎不成反类犬。” 哎!我从未离开过南海,在我们南海哪里能见到“飞燕穿绿柳”、“春风拂落花”,叫我如何区分“虎”与“犬”? 李姐姐就用笔纸画出这些事物来,叫我在脑子里好好想象。李姐姐的画技很高超,她笔下之物栩栩如生,我早就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每一个动作,在心里细细揣摩,反复练习,直到李姐姐点个头,说一句“勉强还行,也是难为你了”为止。每一次闯过难关,心想接下来应该没那样难了,孰知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我最近学的是《胡旋舞》,李姐姐叫我首先练习转圈圈,吩咐玉藻在一旁击鼓,宫漏滴一点水,就击一声鼓,击一声鼓,我就原地旋转一圈。等到我能匀速旋转时,又添加为击一声鼓,转两个圈,逐渐累加至一声鼓转六圈。 我自从开始习舞,怕身子痴重,饮食便很少量,现在练习转圈,每日里天旋地转的直叫我头晕想吐,连那少量的东西也吃不下了。我瘦了一大把,手上戴的玉臂钏撑不住了,也只好取下来不戴。 三哥感叹说我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既发过那样重的誓言,他是如何也不能要我不练的,每日只吩咐送各样的细粥来劝食。 今天的是海参小米粥,我一闻到食物的香味,立刻犯恶心,忙挥手叫玉荇把粥拿开,拿帕子捂住口,干呕了几下,腹中实在无物可吐了,却如何也吃下东西。 这下李姐姐不要我练了,叫我先好好休养一下。或许是之前练习把自己克扣得太辛苦,如今一放松,竟病来山倒,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李姐姐坐在床头,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我脸颊,说:“竟把你折磨得瘦骨嶙嶙,可在心里埋怨我?后悔了不曾?” 我心里想,学艺着实不容易,是叫我吃了不少苦,可一步步走来,回头再看,却也不觉得之前的种种有多辛苦。 李姐姐叹了声气,说:“你若是后悔,熬不了,就罢了吧,我不要你守什么誓言了。” 我心下一动,说:“我不后悔什么,就是好奇。” 李姐姐问:“你好奇什么?” 我小心问道:“姐姐,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是故意在那等我的吧。” 李姐姐一愣,立刻又点了头,说:“确实,我故意露身手给你看,引你来和我学舞蹈的。” 我问:“为什么要找我?” 李姐姐帮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盖的被褥,这才说道:“我初到南海时,进入龙宫侍奉,在教坊司教授舞艺,本是想在舞姬中挑选能传我绝艺的,反复甄选,终是没有合适者,也并非不是没有资质优越的,只是她们性情轻佻,每日里费尽心机想着如何在龙王爷跟前表现,削尖脑袋要争宠,试问她们怎肯苦练我绝技?我心灰意懒之下,便想离开南海龙宫,却无意间听舞姬们提及,说四公主为了将身子缩至绣花针细小,花了一十二年功夫,我心里便觉得若你不能,再没有第二个了。” 听她这么说,我精神为之一振,又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当初其实是为了和我三姐较劲。” “难求的就是你这‘较劲’,问这世间愿较劲,愿和自己较劲的能有几个?所谓‘古之立大事者,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舞蹈’是君子不为的微末之技,称不上是什么‘大事’,但要学好,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光是为了过水无痕,我在巴蜀大峡谷走丝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其间种种的辛苦和枯燥,没尝过的怎么会懂?” 我说:“姐姐,我懂,我不后悔,我还是要跟你学艺的,你不要离开南海。” 李姐姐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我看得出她很欣慰。 等我病一好,马上又有新功课了,李姐姐说:“我叫乐师们过来奏乐,以后转圈不再匀速练,转的速度、圈数要随音乐旋律的缓急或增或减,心应弦,身应鼓,关键还要做到过度自然。” 和这相比,匀速转圈真的是再笨不过的功夫。我的日子也在舞蹈中一圈圈转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