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年(公元1574年)十二月初,林绍岐的商船离开马尼拉湾,驶入了南中国海,许灵儿站在船头遥望着大海,心情也像翻腾的波涛一样,久久不能平静。 十年前,她随父亲从泉州前往京城,如今又从吕宋岛回到这儿,脑海中还依稀记得父亲曾经说过,等到灵儿长大成人后,一定要带她回家乡去看看,到祖坟前烧张纸、上柱香,而如今父亲却还被困扶桑…… 正在许灵儿黯然伤心之际,阿萍来到了她的身旁,喊道:“灵儿姐姐,该吃饭了。” 许灵儿打量着阿萍,不禁回忆起了抓捕罗文龙时的情形,陈素儿差点因失贞而上吊,如今做了李成梁的小妾,在阿萍流落到了辽东的时候,虽知这是罗文龙的女儿,依然对她提供庇护,实在是造化弄人。 和阿萍一起走进了船舱,许灵儿忍不住念了一声菩萨保佑,心中默默地给阿萍和马五祝福。 围坐在餐桌前,林绍岐来给大家敬酒,许灵儿、阿萍、李成怀、蔡德及几十个水手全都端起了酒杯,只有马五和马克二人端了杯茶水。 “马五兄弟,我看你就不必像洋和尚马克那样了吧,连灵儿姑娘和阿萍都端了酒杯,你哪能不给我点面子。”林邵琦劝道。 “以普慈特慈的安拉之名起誓……”马五眯上眼睛念了几句,接着讲道:“邵琦大哥,都这么久了,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我虽是林家的养子,出身却是有信仰的家庭,自幼坚守清规戒律,即便自家在琉球开酒坊,我也从不沾半滴酒,义父可以给我作证,请多多谅解。” 许灵儿这才感觉到,马五的长相确实与众不同,只见他乌黑的头发稍稍有些卷曲,高鼻梁、大眼睛,络腮的胡须隐隐若现。 看着马五那副虔诚的样子,林邵琦赶忙讲道:“实在抱歉,还真是没想到,马五兄弟是对信仰如此虔诚,我这就亲自下厨,给你再炒几个小菜。” “邵琦大哥,不必麻烦了,你们该怎么吃就怎么吃,我吃自己能吃的就行,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管马五怎么说,林绍岐还是安排厨房,重新给他做了几道清真饭菜。 马五是林家烧酒坊老掌柜的养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他为何叫马五,忽然让林邵琦有了兴趣,便问道:“马五兄弟,请问你是排行老五吗?” “我的本名叫马哈穆德,小时候随家人出海经商,遭遇了海难,全家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流落在琉球期间,被义父所收养,问我姓名的时候,可能是我的声音不太清晰,被听成了马五,就这样,这个名字被人叫到了现在。” “马哈穆德先生,请问你是出生在西域吗?可懂得西域的语言?”林绍岐问道。 “我祖籍西南边陲,与永乐帝的内监官大人是一个族系,自幼漂泊在大海上浪迹天涯,对各地的方言都略通那么一点。”马五答道。 听起来马五的来历不凡,许灵儿问道:“永乐帝的内监官大人,是指那位下西洋的郑和吗?” “不错,内监官大人姓马名和,乳名三宝,与我的先祖同为一脉,是前朝(元)镇南王麾下的色目将领之后。当年,洪武爷派大将傅友德、蓝玉等将领率三十万大军在西南平叛,年仅十一岁的马和被俘而遭阉割,在军中做了秀童,又被带进南京的宫中,后来,十四岁入北平燕王府。” “燕王念其聪明伶俐,将其收留在身边成了亲信,赐姓郑氏,先祖郑和大人不仅通晓西洋各国的历史地理、人文宗教,其人品才识,更是深得燕王的赞赏,到了成祖永乐年间,派其七下西洋,宣中华之神威、恩加四海。” 众人听了马五的家世,不禁对这名年轻人肃然起敬。 许灵儿也曾听其父亲讲过下西洋的故事,便问道:“听说内监官大人不仅是个航海的能手,还是一位造船的巧匠,在下西洋之前,他曾在南京负责监造远洋宝船,其造船方面的造诣,令鲁班也难望其项背,不知马五兄弟是否也有这样的天赋?” “在下愚钝,不敢和先人相比,若是能有建造宝船的机会,我倒是愿意尝试一番。”马五答道。 林邵琦叹息了一声,讲道:“宝船出海远航一次,耗资巨大,恐怕做贸易的这点利润难以支撑。” “在首里城,我曾遇到过一名西洋商人,他给我讲过一个西洋疯子的故事,不知各位有没兴趣听一听?”马五问道。 大家把目光都转向了马克,而马克却听不太懂大家在说什么,把两手一摊,傻乎乎地摇了摇头。 马五没有理会马克,开始讲道: “西班牙有个疯子名叫麦哲伦,他对卡洛斯一世国王说,请你给我一支船队去探险,我把普天之下没人居住的陆地和岛屿,全都给你找出来,当然,这些新领地归国王所有,并要求国王封他为新领地的总督,将来,他从这些领地的收入中百中取五,请问邵琦大哥,你说西班牙国王会答应他吗?” “呵呵,我猜测他是因为没钱,若是有钱的话,自己去探险不就得了,还何必去央求国王?”林邵琦问道。 马五点头答道:“不错,麦哲伦确实没钱,他找国王借钱来了。” 林绍岐微微一笑,讲道:“我看这位麦哲伦先生不是疯子,而是个骗子,估计国王也没那么傻吧,能把钱借给他?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一直在侧耳倾听的李成怀忍不住讲道:“这可不像当年郑和下西洋宣威四海,我也觉得这麦哲伦肯定是个骗子,也许他想学那徐福,骗了秦始皇一大笔钱财,带三千童男童女出海,找个海岛独自逍遥去了。” 马五接着讲道:“你们都说错了,卡洛斯国王给了他一大笔钱,但打造一支探险船队,需要花钱的地方特别多,把第一笔钱花光之后,他又找国王要钱来了,并得寸进尺,甚至提出要和国王签份契约,任命他为新领地的总督。这时,大臣们都觉得国王被骗了,还有不少人认为,这疯子肯定得死在海上,大海无边,他走了可能就回不来,又经过一番朝议,所有的大臣们都认为,国王不该搭理这个疯子,那你们说说,国王还会继续支持他吗?” 林邵琦惊奇地答道:“搁在我大明皇帝的面前,还和他签什么契约,恐怕早就被拉出去砍头了,哪还能再给他钱?” “还是那些大臣们说的对,即便这疯子的探险队想回去,大海无边,他们哪能说回就回得来的?”李成怀也附和道。 马五继续讲道:“西班牙国王真就和麦哲伦签了契约,又给了他一笔钱,麦哲伦建造了数十条大宝船,组成了一支探险队,临走时,再次找国王要了一笔巨款,作为川资路费。后来,麦哲伦真就死在了海上,不过,他手下的船员们还是遵从麦哲伦的遗嘱,最后全都回到了西班牙,他们这一趟,给西班牙国王圈到了很多的土地和岛屿,在大海另一端,现在就有个新西班牙,也包括我们刚刚离开的吕宋岛,全都是麦哲伦给国王找来的。” 听到这儿,林邵琦感慨道:“即便他们圈到了这些土地和岛屿,就像秦始皇统一六国一样,得天下易、得民心难!” 这时,马五把目光盯向了传教士马克,讲道:“邵琦大哥说得不错!据我所知,这些西洋殖民者为了永久霸占所谓的新领地,对原住民大肆屠杀,其行径与禽兽无疑!” 一直遭冷落的马克,被马五那冷峻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他和许灵儿都精通东洋话,便问道:“许小姐,请问他在讲什么?” 许灵儿把马五刚刚讲的故事简单复述了一遍。 马克惊讶地竖起了大拇指,赞道:“马五先生,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马五拿鄙夷的目光看了着马克,冷冷地问道:“你们这些信仰耶稣基督的人,对殖民地原住民无情残害,难道就不怕遭天谴?” “天谴?啊、不!我也不赞成他们杀人,因此,才需要我们传教士到新领地去布道,当原住民全都信仰耶稣基督的时候,就不会再杀人了。”马克解释道。 “真是岂有此理!你们凭什么逼迫原住民信仰基督教?”马五生气地质问道。 这时,许灵儿忽然想起了小西隆佐,这小老头号称是最善良的基督徒,还曾在船上劝过自己洗礼,却在堺町利用教会的势力欺行霸市,勾结猴子秀吉、支持织田信长这个疯子天下布武,挑动基督徒和石山本愿寺作对,甚至在朝鲜策划绑架案…… 那号称信仰法华宗的织田信长,居然火烧比叡山延历寺,还有自称一向宗信徒的林风,阴险狡诈、杀人如麻…… 给马五做的清真饭菜终于端到了桌上,大家这才开始一起吃饭。 众人吃完饭散去之后,马五把林邵琦留了下来,严肃地问道:“知道我为何给你讲麦哲伦的故事?” 林邵琦嘿嘿一乐,答道:“等咱们将来有了钱,也让你打造宝船,组建一个探险队,管他什么天王老子,圈到了土地和岛屿,咱们自己来做国王,谁还给什么皇帝老儿做总督?” 马五摇着头继续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国王为何敢借钱给麦哲伦?而麦哲伦也并没有像徐福那样,跑出去就不再回来了,他并没有辱没自己的使命。” “这、难道说麦哲伦是国王家的亲戚?” “不,国王和麦哲伦都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他们在共同信仰的支撑下,才有了彼此信任的契约,这样的信任,远远超越血亲关系,你懂不懂?” 林邵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马五紧紧地盯住林邵琦,逼问道:“邵琦大哥,我问你,你和大澳主之间,有没有共同的信仰?他给你的承诺,你相信吗?” 听罢这番话,林邵琦有些失态,脸顿时红了起来。 “林风虽是我的哥哥,但我对他的所作所为并不认同,更不会助纣为虐,请你考虑清楚了,和这些毫无信仰、行为没有底线、有奶便是娘的海盗打交道,有何契约关系可言?我劝你,就算死,务必也得恪守做人的底线与良知。”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林邵琦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我非常理解你的难处,你也不必瞒我,大澳主给过你什么许诺,李成怀和蔡德等人跟你回去干什么,不用我挑明了吧?” 林邵琦大吃一惊,看来他什么都知道,顿时慌了神,哆哆嗦嗦地问道:“我、我并没有答应他,你看,七澳主和九澳主带来的那些人,个个凶神恶煞一般,他们、他们把我和灵儿姑娘、甚至阿萍作为人质,你、你又能如何对付得了他们?” 马五微微一笑,问道:“我们常说,忠孝礼义信,这是做人的底线,可唯有这信字,经常被人忽略或遗忘,请问邵琦大哥,你信妈祖菩萨吗?” 林邵琦赶紧点点头,唯唯诺诺地答道:“信、信!” “那好,只要你真心信妈祖菩萨,妈祖菩萨就一定会保佑你的。”马五接着讲道:“没有大澳主给你的十万两银子,你今后就跟我到琉球做买卖,一样能让你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