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独又给了段岭一个碗,一日两餐,让他端着碗,在院门里坐着吃,段岭自己吃了自己洗碗筷,武独就像养了条狗一样,只觉得十分好玩,有天还往柴房里看了一眼,见里头收拾得很整齐,放着碗和筷子。 段岭则总是吃不饱,十五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顿只有小半碗饭、一点青菜,大部分时间都饿着,却不敢偷东西吃,武独时而心情不好,便吃不了多少,吃过饭后出来,把剩菜剩饭朝段岭吃饭的狗盆子里一倒,碗筷扔在木盆里。再看时,段岭已经吃完了。 “吃这么多。” 武独突发奇想,有一次想看看段岭究竟能吃多少,便多给了他些,段岭全吃了,武独又加,段岭又吃,再赏他几块饼,段岭还是吃了,最后武独还给他俩馒头,段岭实在吃不下了,艰难地往下吞,武独看着他好笑,片刻后段岭把馒头拿回柴房里,收好,预备饿了的时候吃。 武独笑了起来,段岭也自嘲地笑了笑。 武独不笑了,他突然从这少年身上,看到一种奇怪的心酸。仿佛这哑巴就像自己一般,活得尚且不如一条野狗。 武独扔给他一件自己不要的袍子,段岭便捡起来,以为武独让他洗,第二天洗完晾干了,折好放在门口。 武独奇怪地看了一眼,说:“这是给你的。” 段岭这才拘束地点了点头,把袍子收回去。 养条狗也是有感情的,虽然这条狗不怎么黏着自己,然而武独每天回来,看见段岭在花栏前忙前忙后,便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外头被冷嘲热讽了,回家也能稍微舒心一点。 有时在外办事,过了饭点,武独突然还会想起家里那小狗还没喂,应当是饿了。 “你多大了?”某一天,武独朝段岭问。 段岭正在花栏前照顾武独种的奇花异草,转过身,左手比食指,右手摊开,手心朝下,意思是十五了。 他知道武独迟早会开始好奇自己的身份,须得准备好一套说辞,否则若被怀疑起来,只会更加危险。 武独打量段岭,心里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情,敲敲案几,说:“把这碗药喝了。” 段岭放下铲子,过来到门口,却不敢进,武独孤独地坐在案几后,一缕天光照在他的脸上,说:“进来吧。” 段岭进去,把药喝了,突然嗓子一阵抽搐,犹如万针齐扎,痒得难以忍受,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扼着自己的喉咙叫了起来。 “叫。”武独冷冷道,“叫出来,你的嗓子就慢慢地开了。” 段岭咳嗽,嘶哑地喊,沙着声,在地上翻滚。 “至于吗。”武独哭笑不得道,继续翻自己的药经,沉吟不语。 傍晚时,段岭已能开口说话,“啊啊”地叫了几声,吃着饭时,武独出来看看,朝他道:“说话。” 段岭“啊”了一声,武独又道:“说‘我’。” “我……我。”段岭的嗓子恢复了。 武独说:“吃饭。” 段岭低头吃饭,武独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说:“让你说‘吃饭’。” 段岭一口饭喷了出来,呛了几声,抬头,朝武独说:“吃……吃饭。” 武独说:“念,扁担长,板凳宽,扁担绑在板凳上。” 段岭:“……” “扁……扁担长……”段岭磕磕巴巴地说话,武独却指着段岭哈哈大笑,笑得眼泪也出来了,段岭眼泪也出来了,朝武独点点头,犹豫要不要朝他下跪磕头,感谢他治好了自己,武独却没再理会他,转身进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武独今天的心情很好,在房里也吃着饭,随口问道。 我叫段岭,我爹是段晟……段岭心里浮现出那句话。 我叫李若,我爹是当朝皇帝李渐鸿,段岭心里浮现出第二句话。 “王……”段岭说,“山。” 段岭不敢告诉他自己叫李若,也不敢说自己叫段岭,万一牧家知道“段岭”“李若”名字的意义,便相当于将自己推入了险境中。 “王小山。”武独说,“哪里人?” “浔北。”段岭嘶哑着声音说。 “浔北人?”武独莫名其妙道,“浔北人到这儿来做什么?” 段岭:“爹……爹卖药,被打劫。” 这印证了武独的某种猜测,说:“在哪儿被劫的?” 段岭:“潼关。” “命大。”武独随口道。 段岭这一个月里,盘算得非常仔细,他说的家乡浔北恰好与浔阳的口音差不多,且在自己逃亡时被元人攻陷,是他南逃时途经的其中一地,回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在他口中,母亲因战乱身死,他与父亲离开浔北,往西凉做生意,购买药材,想沿着西川路倒卖,结果天下正乱,父子被一伙绑匪打劫,自己被绑匪抓住,喂了毒茶,被扔下岷江,顺流漂了老远,最后命大,搁浅在西川城外。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正好对上,武独也不再怀疑,唯独说不清的,是下在段岭身上的毒|药。 “什么绑匪,要用寂灭散来对付你?”武独说。 段岭答道:“不……不知道,爹……爹在西凉……买了秘方。” 武独便存了这么一个疑,没有再问下去,毒|药林林总总,花样繁多,以他对天下毒的了解,寂灭散非常昂贵,炼制过程十分麻烦,且很罕见。武独又问了几句,段岭凭着想象,调动所有的知识来圆这个谎,编造了一个西凉的市集,告诉武独自己与父亲在市集上采买,买了一个匣子,里头装有奇毒,结果带在身上,经过潼关外市镇时被山贼盯上,最后被拿来试匣子的毒。 这下武独相信了,虽然离奇,但仍在可接受范围内。 “西域的匣子。”武独说,“镂空的?” 段岭在门外朝武独比划了下,意思是这么大。 武独便不再追问下去,吩咐道:“把衣服洗了。” 月上中天,夏夜里,段岭坐在院内搓衣服,西川热了起来,武独只穿一条薄薄的及膝丝裤,光着膀子,两脚搁在案几上,一身肌肉瘦削健壮,随口道:“看你细皮嫩肉的,多半也是爹娘眼里的宝贝,来日去打听打听,若有你爹消息,让他拿一二十两来,赎了你去,倒也罢了。” 段岭洗着衣服,没有说话,侧脸上带有眼泪的痕迹。 深夜里,外头却来了访客,仆役在院外说:“有人求见。” “什么人?”武独问。 “说叫‘鹤’。” “快请鹤老进来。” 来者是个老头儿,武独忙穿上袍子,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段岭擦干手,舀水放在壶里头,放在炉子上烧水泡茶。 “师叔。”武独忙躬身道。 那白胡子老头看了段岭一眼。 “山里头捡回来的。”武独忙解释道,“师叔请坐。” “上次你要的那几味,给你带来了,写在上头。”鹤老拿出一个单子,以及一个包袱。武独忙道谢,说:“劳烦师叔过来一次,实在过意不去。” “不碍事。”鹤老说,“正好下山走走,就顺便一趟。最近做了一味药,正好让你看看。” 段岭烧好水,又在外头洗衣服。 “这毒无色无味,服用时看不出来。”鹤老说,“需要一个引子,引子到了,便会毒发身亡。” 武独没有拆那包药,沉吟不语。 “武独呐。”鹤老又说,语气里似乎带着责备,似乎亦带着催促,“人生在世,总有些事要去做。” “我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武独安安分分地跪坐,把药推回去,说:“师父说,下毒不是为了杀人。” 鹤老在矮案前盘膝而坐,与武独相对,端着茶,喝了一口,说:“那病秧子,熬不了多少时候,何苦呢?当初你投错了边,早该跟着太子。” 段岭正在晾武独的单衣,听到这话时,骤然停下了动作。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天际一轮银月,照向段岭。 “太子身旁有乌洛侯穆。”武独说,“容不下我,何况,你们说得都对,先帝说得也对,我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我既没有给赵将军报仇,也没有给先帝报仇。” 鹤老又说:“你跟在赵奎身边三年,跟在李渐鸿的身边只有不到十天,孰轻孰重,你自己应当清楚。李渐鸿的死,怨不了你。” 听到这里时,段岭不住发抖,呼吸停了。 武独却没有说话,仅是喝了口茶。 “先帝说我始终不明白要的是什么。”武独说,“他说得对,我就像浮萍一般没有方向,风往哪边吹,我就往哪边去,从前跟赵将军,赵将军死后,我跟着李渐鸿,李渐鸿死后,我又跟牧相……” 段岭听到那句“李渐鸿死后”,瞬间一切的声音都远离他,耳畔再没有别的声音,他整个人都麻木了,血液就像被注入了剧毒,在他的全身流淌着,所有的知觉离他渐渐远去。 “我先试试这药吧。”武独拆开药包,里头是一些粉剂,以及几枚小的药丸。 “药散是毒。”鹤老解释道,“药丸是引,先吃了药散,再吃药丸,不出一个时辰,立即毙命。” 鹤老起身,武独便穿上木屐出来送客,直将鹤老送到大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