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渭河北畔。 两两成对的桥墩犹如参天巨木,从河滩一首延伸到浅水处。 在河道的中央,停泊的舟船井然有序地倾泻物料,围堰抽水,打造新的桩基。 相比于北岸的进度神速,南岸竖起的桥墩则少了许多。 陈庆正是为此而来。 “殿下,老鹤率人埋设好炸药后会点燃烽烟,摇晃彩旗,您千万让手下的人盯紧些。” “否则飞溅出的碎石崩到人身上,可是要命的。” 扶苏翘首张望,对岸茂盛的山林中,隐约可见零星的人影在活动。 “知道了。” 他不放心地问:“先生,这片凸出的山脉真的能炸塌吗?” 陈庆哂然一笑:“殿下,不过是南山延伸出的一小截余脉而己,岩石风化松散。田师兄选址的时候,早就做好了将它连根拔除的准备。” “否则南岸的桥头有它横隔其中,物料转运大为不便,场地也局促狭窄得很。” “您就等着瞧好吧。” 没过多久,山林中的显眼处伸出一杆醒目的彩旗,左右大力摇晃。 “殿下,快封锁河道,命两岸百姓撤离!” “等烽烟点起来,就要开山炸石了。” 陈庆焦急地催促。 “本宫马上去办。” 扶苏心弦紧绷,把身边所有侍卫和吏员全部派了出去。 一声声威吓与怒骂声中,看热闹的百姓不甘心地退走,躲在墙壁、树木后探头朝着对岸张望。 河道上拉起了绳索,所有渔船全部被驱逐出一里之外,喝令渔夫登岸避险。 “船家,怎么不走了?” 一个蒙面的女子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从船舱中探出头来。 “姑娘,听官府的人说,对岸要炸山。” “船只一律不准通行,防止碎石迸溅伤人。” “咱们怕是要等半个时辰。” 船夫恭敬地作揖回答。 “炸山?” 女子眯起眼睛遥望向南岸:“离得那么远,碎石怎么会迸溅到这里来。” “你去与衙役说一声……” “罢了,半个时辰又不多。” 说到这里,女子神色黯然,把帘子放下又回到了船舱里。 她己经不是御史大夫冯家的女儿了。 罢黜出身,贬为庶人。 黑冰台的诏狱中,赵崇当着她的面翻开籍册,勾去了她的弟子籍。 父亲和兄长抱着她嚎啕大哭,却不得不连夜为其收拾好行囊,送回长平老家。 以雷侯的气量之狭小,继续留在咸阳早晚是死路一条。 这可是祖父豁出性命前程为她求来的机会! “几句闲言碎语而己,若不是陈庆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何至于此!” “我与你誓不甘休!” 冯婕愤恨地把行囊砸在舱壁上,抹着眼泪哭得梨花带雨。 “起烽烟了!” “姑娘,衙役喊着让人卧倒躲避,您千万别出来!” 船夫在外面高喊一声,缩着身子趴在舱底,捂着脑袋不敢露头。 冯婕止住了哭声,心中万念俱灰。 若是真有碎石飞过来,砸死了她倒好。 省得这样灰溜溜地离开咸阳,一辈子抬不起头见人。 轰隆隆—— 天地间骤然一声巨响。 南岸的山陵中暴起一股浓烈的烟尘,巨石草木仿佛雪崩一样,沿着山体垮塌滑落。 随后是噼里啪啦的细碎溅落声,渭河水面上犹如下起了一场大雨,漾起无数大大小小的涟漪。 啪! 冯婕浑身一抖,眼角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飞了过去。 她感觉好像不太对劲,凝神朝着船舱一瞥,赫然发现上面多了个透光的小洞,如指尖般大小。 “船家!” “船家!” 冯婕惊慌地大喊起来。 这要是打在人身上还了得? “姑娘,你别动!” “山塌了!” “南岸整片山都塌了,您千万躲好,待会儿不知道还有什么大变故呢?” 船夫抬头张望了一眼,惊得面无人色。 他每日渡船载客,对南岸的地形最为熟悉不过。 可这幅壮美如画的风景,此刻却突兀的缺失了一部分。 蜿蜒起伏的余脉竟似被鬼神一刀斩断,露出大片垂首光洁的悬崖峭壁。 “炸开了!” “殿下,微臣就说炸得开吧!” “老鹤,你人呢?没死就快回来领功!” 陈庆欢欣雀跃的嗓音在一片静寂中格外清晰地传来。 冯婕一把掀开了帘子,朝着岸边循声望去。 大部分百姓还躲藏在掩体后,呆若木鸡地眺望着山脉倾塌的可怕景象。 陈庆高举双臂,像只大马猴般乱蹦乱跳,在扶苏身边绕来绕去。 “殿下……” 冯婕的心脏像是突然被人攥住,悲痛到无法呼吸。 陈庆先前讥讽她的话犹在耳边——太子嫔妃的家世,文要拜相、武要封侯。 笑话! 我祖父冯去疾是大秦右相,高居百官之首。 我伯公冯毋择被封武信侯。(伦侯,在陈庆的列侯爵位之下,仅有象征性的几户封邑,按照现在的说法应该叫‘半步封侯’。天下一统后连这种嘉勉性质的侯爵都不再封赏。) 冯家兴盛的时候,你还在代郡干那偷鸡摸狗的营生。 我配不配得上太子,容得下你来指摘? 冯婕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天道为何如此不公? 扶苏少年时,其才干、志向就获得冯家长辈的赞许,明里暗里向其示好。 结果呢? 因为皇家父子反目,冯去疾、冯毋择全都受到陛下的冷眼相待,父亲冯劫在御史大夫的位子上迟迟得不到升迁。 作为第一代太子党,冯家下注最早,却没讨到半点好处,反而受累不浅。 若仅是如此就罢了。 偏偏后来又冒出个陈庆。 同样是太子党,他与扶苏好得穿一条裤子。 可陛下非但未加怪罪,还不停地给他封赏升官! 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陈庆从出身卑微的商贾小民,摇身一变成了雷侯! 不公!不当!不义! 冯婕眼底的怒火像是要满溢出来。 世道不该是这样的! 她看着扶苏,扶苏却在看着远处形貌大变的南山余脉。 “先生,这就是您说的移山填海?” “山真的塌了。” 陈庆意气风发,与他并肩而立。 “是呀。” “江山万里如画,而殿下您未来就是那个操持笔墨的人。” “想让它变成什么模样,尽管挥毫泼墨就是了。” 陈庆回头环视了一圈,许多百姓仍旧震惊在天地伟力之下,好像被硬控住了一样。 “好男儿当心怀天下,改换山河,撼动乾坤。” “如果我们的步子迈得再快一点,你未来的征途会是星辰与大海!” 扶苏嘴角含笑:“是这样吗?” “不知那时候你我高龄几何,可否把臂同游,共赏星辰与沧溟。” 陈庆用力点头:“会看到的,即使你我见不到,阚儿也一定能见到。” 自始至终,扶苏都没有向冯婕所在的地方看上一眼,兴高采烈地与陈庆谈论着接下来要兴建的大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