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报晓,旭日东升。 立秋,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因为天降陨石的缘故,变得格外与众不同。 清晨时,络绎不绝的百姓从城中出来,站在渭河边翘首张望。 翻腾的浊浪打着水花从眼前奔流而下,一去向东不回头。 渔舟商船往来穿梭,与往常一样繁忙和热闹。 路边的小贩用热情高亢的嗓门招呼着风尘仆仆的商贾,脏兮兮的孩童背着箩筐穿梭在密集的人流中,每当看到有牲口翘起尾巴,立时眼睛一亮,小跑着过去拾取新鲜的牛马粪便。 每个人都像是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所谓的‘关中大疫、十室九空。渭河枯,泰山崩’一样都没有发生! 咸阳宫。 和煦的阳光从玻璃窗洒落,光线温暖而柔和。 嬴政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一丝不苟地浏览着黑冰台呈上来的密奏。 “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谣言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威力着实不容小觑。” 赵崇征调了所有人手,在京畿重地布下了天罗地网。 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物全都在他的监视之中。 汇总来的情报中,记录了几桩具有代表意义的事例。 一户农家百姓深信大劫临近,杀了鸡鸭、宰了猪羊,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买来许多以前想买又不舍得买的东西。 昨夜全家喝得酩酊大醉,静待末日来临。 结果今天太阳照常升起,渭河依旧流淌。 乡邻告诉他们陨石上的谶语被证实了是逆贼的弥天大谎,今后的日子该过还得过。 一家人闻言如遭雷击,抱头嚎啕大哭。 咸阳城中还有一富户,听说香皂能预防疫病,变卖了所有家产又把所有能借的亲朋好友借了个遍,大肆囤积居奇。 结果今日一早,香皂价格暴跌。 富户欲哭无泪,面对上门讨债的亲友不得不行五体投大礼请求宽恕。 当然,借此机会大发横财的也不在少数。 嬴政翻完了厚厚一沓奏折,好像在短短时间内阅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 “趁机作乱的匪患还有多少未曾平息?” “回禀陛下,黑冰台以及地方官府剿灭的乱贼不下五十余伙,大多是借机生事的泼皮无赖与盗贼水匪之流。得知灾劫并未发生后,人心己经散了。” “朝廷兵马一至,立刻作鸟兽散。” 赵崇彻夜未眠,双眼熬得通红却不显疲惫之色。 这回不知道让多少隐患提前暴露在黑冰台的视野之中,往后的日子可以轻松许多了。 “还有十余股规模较大的乱贼,根基深厚蓄谋己久。” “黑冰台正在加紧抽调人手,协助地方官府平叛。” “相信再过不久,一定有捷报传来。” 嬴政兴奋地拍了下书案:“彩!” “防患于未然,遏难于未发。” “陈庆神机妙算,果然非凡人也!” “寡人的千顷良田赏得值!” 赵崇听罢心里难免酸溜溜的。 黑冰台出动五六千人马,昼夜不休地奔波操劳,与反贼刀来剑往的厮杀。 结果陛下却丝毫不提他的功劳,对陈庆大加赞赏。 “城中民情如何?” “百姓可知悔悟?” 嬴政心情大好,起身走到天下舆图前,习惯性地盯着它看了起来。 “咸阳父老无不对逆贼破口大骂,恨之入骨。” “再有什么谣言传来,想必不会轻易上当受骗。” 赵崇一板一眼地回答。 嬴政嘴角上扬:“天降陨石没人信了,那就换个花样。” “黑冰台的卷宗积压如山,尔等仔细翻阅,务必要做到技高一筹。” “比反贼的手段更新颖出奇,更真实确凿。” 赵崇顿时压力山大。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接手这样的任务。 堂堂大秦第一特务机关,竟然要在蛊惑造谣上面与反贼一较长短! “诚如陈庆所言。” “五次三番之后,无论任何异象、凶兆降生,寡人的江山都固若金汤!” “小疾不治,终成大病。小恶不除,终成大性。” “此乃治国之良策。” 嬴政深有感触地说道。 “诺,卑职遵旨。” 赵崇恭敬地领命,暗暗想道:实在不行还得求雷侯帮忙想办法,论起弄奸使诈,十个我加起来也不及他。 “被陈庆推下河的那名女子,却如密奏所言那般?” 嬴政忽然想起一件小事。 他刚才瞄了一眼,没有太过往心里去。 “据黑冰台所查,真相应当与推测相差不远。” “雷侯因一时义愤杀人,并非与她有什么恩怨纠葛。” 赵崇简略地回禀。 在黑冰台的大本营,想要查清一两个人的根底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不到天黑的时候,赵崇己经掌握了二人的身份来历,并且根据亲邻好友的供述,大概推测出事情的由来。 密奏中,他同样把陈庆杀人的经过写在了最末,当成恪尽职守的本分。 “哦。” “杀得好。” 嬴政仅用了三个字就揭过此事。 赵崇轻轻颔首,早己预料到结果。 ——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渭河上游,一艘三丈长的客船顺流而下。 赤着双膊的船夫一边卖力摇橹,一边纵声高歌。 嘹亮浑厚的嗓音回荡在群山之中,却压不下船舱中的争吵和怒喝。 “当初老朽欲再刺陈庆,尔等却畏首畏尾,胆小怕事。” “一夕之间,老朽手下折了上百人手。黑冰台的鹰犬嗅觉一向灵敏,恐怕不多时就要找上门!。” “老夫死不足惜。可诸位能否当面告知一声,反秦大业何日能成?” 一名头戴青铜面具的老者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吕公稍安勿躁。” 舱内响起低低的叹气声。 陈庆大婚时,在座者曾经派遣死士假扮傩戏班子混入府中,差一点点就行刺成功。 后来对方侥幸逃脱后,朝廷立刻封闭西关,大举搜检刺客。 为了暂避风头,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筹划大的行动。 却没想到陈庆居然风头一日胜过一日,还巧出奇谋,坏了他们的大事。 “诸位发现了没。” “陈庆屡次假借扶苏的名义行事,民众趋之若鹜,收效显著。” “此二人相辅相成,缺一人则独木难支。” “吾等不如转而先除掉扶苏。” “他最近大肆招揽野人,善举万民称颂,俨然一代圣君之相。” “我等派死士冒充野人混入其中,想杀他并不难。” 一人提议道。 “善!” “扶苏一死,嬴政悲痛过度,说不定心性大变。以陈庆此獠的招摇跋扈,说不定哪天就惹怒了他。吾等一石三鸟也未可知。” “此言有理。” “不管是谁,先杀一个再说,好歹振奋同道士气。” “某家觉得不可行。” 舱内讨论得热火朝天,即将达成共识的时候,船头上传来一道突兀的嗓音。 霎时间,所有人都收敛声息,面面相觑。 “谁?” “谁在外面!” 一人忽然想起,船夫的歌声己经沉寂了好久。 那道不熟悉的嗓音好像是舱外传来,船夫肯定遭遇了不测! “黑冰台的鹰犬来了!” “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众人呼喝一声,齐齐抽出兵器起身 帘子被一把掀开,露出一张刚正粗豪的面孔。 他粗布麻衫,头戴斗笠,轻笑道:“诸位可让某家好找。” 舱中的七八人握紧了兵器,惊惶不安地打量了好久,发现周围好像并无别的舟船包围过来。 “你就一个人?” “某家一向独来独往,让各位见笑了。” 舱内中人疑惑地皱起眉头,又分出两人去后面观望。 大河滔滔,宽广的水面上仅有两三条货船在目光所及处,一时半会儿根本赶不过来。 “真的只有一个人。” “吓老子一跳。” “莫非是我辈同道?” “哼,何方鼠辈藏头露尾?” 众人松了口气,不屑地发出质问。 “某家盖聂,一生行侠仗义,与各位可不是同路人。” 斗笠客作揖行礼,笑容轻淡。 “盖聂?” “剑圣盖聂?” “不对劲!他绝非盖聂!” “你连一把剑都没有,也敢冒充剑圣行事?” “不管你是真是假,偷听我们的谈话,你就该死!” 舱内中人提着兵器,一步步向船头逼来。 盖聂丢掉手中的橹杆,活动下肩头:“动辄杀害无辜忠良,尔等今日死在某家的手下也不算冤屈。” 头戴青铜面具的人顿时被逗笑了。 “好大的口气!” “就算你真的是盖聂,手中无剑,我等还怕……” 轰!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转瞬即至。 盖聂的右拳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塌了说话之人的胸口。 顷刻间,他口中鲜血狂奔,如同出膛的炮弹撞地船舱木屑纷飞,随后翻滚着摔进滔滔浊浪中。 “某家无剑之时,也擅使几招拳脚。” “借尔等项上人头一用!” 客船上的空间十分狭小,头戴青铜面具的人被同伴撞得东倒西歪,还未来得及重新站稳,盖聂己经如猛虎入羊群般,近身大开杀戒。 什么刀剑暗器,拳脚索拿仿佛全成了无用功。 明明双方几乎贴到了一起,可他们的攻击总能被盖聂在须臾之间轻松化解。 而对方每次出手迅若雷霆,势如奔马。 看起来轻描淡写的一击,打在身上非死即伤! 不到十个呼吸,随着接连的惨叫和落水声,青铜面具仅剩下三人! 他们不约而同退到了损毁的船舱中,目光惊骇地盯着毫发未伤,昂然而立的盖聂。 “你真是剑圣?” “某家从不打诳言。” 三人对视一眼,怒喝道:“想不到你也是欺世盗名之辈!枉称豪侠,却暗中投效了朝廷!” “老朽当真是开了眼界!宗师自称行侠仗义,偏来与我辈为难!” “我等冒着举族受诛的风险,行推翻暴秦,匡扶天下之举。宗师连杀我西位同道,可是侠士所为?” 盖聂淡漠地摇了摇头。 “刚才船舱内所言,某家全都听在耳中。” “太子扶苏招揽野人,供其衣食住宿,为其医诊看病。尔等明知是善举,受万民称颂,却还要派死士冒充野人,行刺扶苏。” “匡扶天下便是这般做法吗?” 三人头戴面具,看不清脸色。 但从他们的神态来看,分明是恼羞成怒又哑口无言。 “宗师糊涂!” “扶苏乃暴君嬴政之后,杀他一人,可救天下黎民百姓。” “我等有何过错?” 年老者不忿地喝道。 盖聂再次摇头。 “诸位口口声声天下如何,百姓如何。” “可某家未曾见到你们救助孤苦,行善积德。” “扶苏做了,某家看到了。” “雷侯……善恶参半,大体也过得去。” “既然如此,是非公道己有定论。” 盖聂迈着坚定不移的步伐逼上前,“苍生百姓并未请托诸位搭救,尔等却假借天下百姓之名,行自私自利之举。” “该杀!” 三人惊骇欲绝。 他们见识过盖聂匪夷所思的武力之后,己经生不出抵抗的心思。 “两位同道快走!” 老者忽然把手中的长剑奋力一掷,然后猛地把同伴推入水中。 “盖聂,你有眼无珠,不辨是非。 趋炎附势,枉顾道义公理。 呵,老朽死也要拉上你!” 他嘴上叫骂着,不动声色地退入船舱之中。 呼! 厚重的盖布揭开,露出下面沾满油渍的木桶。 “伐无道,诛暴秦!” “身死志不灭!” “老朽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老者吸足了一口气,用力吹向手中的火折子。 盖聂当机立断,脚下重重一跺,飞身投入水中。 轰! 客船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化成一团巨大的火球。 油脂在水面上肆意蔓延,将火势扩大到了方圆三丈范围。 噗! 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冒出了水面。 盖聂回头张望着燃烧的客船,心中百感交集。 他到死都觉得自己是为了匡扶天下的大业而献身,何其可悲,何其可怜,何其可笑。 “不好。” “尸首呢?” “这下要找寻可要费一番手脚了。” 盖聂挥动粗壮的臂膀,在湍急的河水中快速接近客船的方向。 没有礼物,让他如何厚颜去雷侯府上讨一碗酒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