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之后,武康县。 江南梅子黄时,黄昏时分,细雨如麻,浇灭了残砖乱瓦间微弱的一星残火,蚊蝇围绕着累累尸骸盘旋低飞。 城郊十多里之外的山上,十多个男女老少,正互相搀扶着,拨开没膝的野草,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半山腰的茅屋中走去。 细编的篱笆门绕院而围,屋前溪水潺潺,院内开半亩小菜院,种几棵果树,几竿修竹,遍植许多花草,黄昏细雨蒙蒙,烟云浮动,那几间茅屋愈发显得清俊隐逸的洒脱气象。 “还要走多久才能见到仙姑啊?”有孩子走得双脚发软,忍不住问身边的大人。 大人随口安慰说:“快了快了,已经见到茅屋了。” 奇怪的是,那几间茅屋明明近在眼前,他们踏上了石板桥之后却好像陷入了鬼打墙,怎么走也走不到门前。 人群中的老人说,这是仙姑不愿露面,叫众人跟他一同朝着那茅屋下跪。 “小人武康县人吴友田,特来拜访仙姑!求仙姑救救我儿!!” 没一会儿的功夫,篱笆门竟然打开,从中走出个白皙漂亮的小儿来。 那小儿约莫五六岁的年纪,冰肌玉骨,清如雪魄,秀如月光。他乌眸清灵灵的,抿着红红的唇瓣,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 神情有几分淡然地朝众人略略颔首,“母亲请诸位入内。” 在场众人明显也认得这小儿,老人忙感激说,“多谢小郎。” 小郎容色稍霁:“请跟我来。” 他走了两步,想了想又有些不太自在地轻声解释说:“非是母亲不愿见你们,是这门前布有奇门遁甲的法阵,寻常人误入就如同走进了迷宫一般。” 老人恍然大悟:“世道之乱,仙姑孤儿寡母,确该谨慎些。” 一行人近到堂屋前,忽一道清泠泠的嗓音响起:“飞奴,是又有客人来了吗?” 紧跟着,一个荆钗素衣,腰别皮囊,背负长剑角弓的年轻女子自堂前阶下走了出来。 她面容秀致,神情平易,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她那飞扬的眉梢,墨眉下那一双翦水秋眸,眼波澄澄,却不显哀怨柔弱,清澈坚定至极。 享誉附近诸乡镇错落的“仙姑”,竟不是常人想象中的云鬓雾鬟,仙气飘飘的形象,反倒是作农妇打扮,干练而平易。 老人看到她大喜过望,忙又要俯身叩拜。 慕朝游忙托住他双臂:“吴翁且住。” “当年我同飞奴初来乍到吴家村,若非有吴翁相助,又怎会有我与飞奴今日。” 老人叹了口气:“举手之劳,无足挂齿,倒是自打仙姑来后,斩妖灭鬼,一荡妖氛,助我等良多……今日我又要厚颜求仙姑帮忙了……” 慕朝游请众人进屋落座,“吴翁请讲,若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定当竭力而为。” 飞奴瞧了众人几眼,又回身端来一壶热茶,替众人注满。 吴友田摩挲着手中拐杖,这才 叹了口气说:“仙姑也晓得,这两年兵祸不断,前有王仲乱臣贼子,今又有乱军何展为恶,兵入台城,逼迁帝于石头。连皇帝都受那恶人辖制!建康城中多少达官显贵被辱被杀!哀鸿遍野!震动内外! “连皇帝都要被欺负,更遑论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呢。虽说咱们三吴这一带,有王六郎领兵阻击叛军……但叛军势大,到底鞭长莫及。 “前些时日叛军又来劫掠咱们武康……我带着一家老小仓促出奔。没曾想,阿敬她娘身子本就不好,这一吓又给吓得一病不起。 “阿敬她爹去得早,她娘俩相依为命。她娘一病,城外找不着药,这孩子孝顺,非要进城去找…… “可如今城中的局势仙姑也是晓得的,又是乱军,又死了那么多人不知要生出多少鬼物……他昨日去的,说是天黑前就回,今日还没回来…… “小人已经没了个儿子,他娘整日躺在床上问阿敬下落,我实在不忍心这个小孙女也丢了命啊……” ??ふ??????住硯?????????彎?屔屔???虎n?? 啡??彎?靟?汥??????????葶?????偛?瑓腧?噎???嵛窘?葕葶? 祙敵n????敧靟??瑙?葠葠炍げ祙???潢?祙隈????虎n?apapapldo??????????99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慕朝游回过神来,朝吴友田行了一礼,领着飞奴暂退到了卧房。 小郎抿着唇瓣,有些希冀地看着她。 慕朝游叹了口气:“可是陶道长今日就要来接你我远去避难了,好不容易打通的水路,错过这一次,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何时。” 小郎语塞:“可吴公一家帮了咱们这么多。 慕朝游笑了一下,摸了摸他乌黑的长发,“那我问你,若我叫你跟陶仙翁先走你可愿意?” 飞奴闻言一怔:“我……我不要丢下娘一人,我要跟娘待在一处……” 慕朝游看着眼前这个玉人一般的小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底说不出来的复杂。 当年,她怀着身孕,出逃建康,也曾动过堕胎的念头,到底要不要将它生下来,她也曾迷茫过。 ap 可当她随船南下,某一日站在莽莽旷野中,举目不见人烟,唯见落日如火,衰草连天,风吹草动,乱蓬高飞着没入苍穹,忽然感到天地之大,自己便如同这飘蓬一般,既回不到梦中的故土,身边亦无任何亲朋,飘飞着好像永远也落不到地。 她是时空长河下一粒渺小的芥子,在这一个瞬间,她被某种庞大的孤寂击穿了,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肚腹中的胎儿,或许已是这个世界上与她最亲最近的人,这又叫她如何忍心。 后来她仍试过许多堕胎的办法,只可惜不敢用猛药毒药,更怕堕胎不成反倒害了胎儿畸形,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心将它生下来。 好在飞奴……或者说阿砥乖顺,她准备又做得充分,最终成功诞下了个女婴。 因为母女二人谋生不易,她这才 将她作小郎打扮。 她给她取名为砥,以示百折不挠,砥砺进取之意。 三吴素来富庶,她带着飞奴南下三吴,最终在武康县附近定居下来。 她以寡妇自称,道丈夫死于战乱,吴友田及其吴家村的亲族村邻同情她谋生不易,帮了她许多,助她得以在异乡站稳脚跟。 慕朝游深感世道艰难,这六年多来勤于锻炼,未尝有一日懈怠修行的。但凡周边村民百姓遇上什么妖祸鬼患,她能帮辄帮,既是为了长进功法,也是投桃报李。 本来是个半吊子的水平,这六年日夜不息的实战下来,竟也小有所成,非但能够以此为生,甚至还得了个“仙姑”的诨号。 飞奴三岁时,王仲之乱被平。 南廷当初无兵可用,为了对付王仲只得引流民帅何展等人进卫建康。 这些流民帅跋扈专横,雄踞一方,多非士族高门出身,与南廷若即若离,始终是南廷无法掌控的一大隐忧。 王仲之乱几乎将南国朝野上下吓出了ptsd,为了解决何展等人这一大隐患,中书令刘默强征他入京,逼反了何展。 短短一年多,何展便攻入了台城,又派兵劫掠了三吴。 武康县也遭战火蹂躏,城内百姓流移四散,十不存一。 至于方才吴友田口中的“王六郎”,慕朝游不禁恍惚,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王道容了。 若非这次何展作乱,王道容也不致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据说平王仲之乱,王道容出力颇多。 他是个天生的投机主义者,极善火中取栗,每一次国家动乱都会带来新一轮的权力再分配。 他蛰伏多日,终待来时,巧妙地把握住了时机,扶摇而上,平步青云,累迁散骑黄门郎、散骑常侍,东阳太守。 何展之兵在三吴作乱,吴郡、吴兴的抵抗军先后落败退守,反倒是他所领的这一支多有胜绩。 武康县已不是久留之地。 昔年闲暇无事时,慕朝游曾带着飞奴寻访各地道观,竟也真遇上了几个隐世高人。 其中一个姓陶的老道士,仙风道骨,对她有半师之恩。他在三吴当地颇有些威名。战乱一起,他便打通了上下,安排了船只,接她们远走避难,邀她们一同隐居山野。 没曾想今天正要走,眼下又阿敬出了这档子事。 吴友田携着亲族求到她面前,慕朝游不可能坐视不管。 飞奴紧拽她袖口,不肯离开她,慕朝游一劝再劝,她这才松动,“那母亲要保证。” 慕砥不放心地强调说:“保证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与王道容生得酷肖,性格也都是如出一辙冷淡内敛。但不同的是,飞奴生性良善,路边捡到的小麻雀死了她都要默不吭声地哭上半日。 慕朝游慢慢篦着她乌黑柔软的发,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保证。但飞奴,我这一去,却不能保证何时再回。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好人,如今正在城中受苦受难……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她本来便打算将飞奴交托给陶仙翁之后,再折返回武康。 “陶仙翁修为高深,你拜入他门下,跟着他远避仙山会很安全。切记不要调皮,好好修炼。等此间事了我再回来找你们。” 慕砥抿紧了唇角,环抱住她腰身,眼里已泛出泪花来,“娘——” 慕朝游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凝望着她皙白漂亮的小脸蛋,“乖,去罢。娘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只有你平安,娘才能安心去救人。” 很快,陶仙翁带着门下几个童子与一队扈从飘然而至。 这位七十多岁的老道,端得是鹤发童颜,神清骨秀,他年轻时也是丹阳附近士族出身,朝野之中也颇有些声名。 白发飘飘的老道问得她的决心之后,叹息了一声,也没多阻她,“知恩图报是为义,济世救人是为仁,娘子既有如此决心,老道委实无颜面多阻你。” “既如此,那阿砥便交由我来照拂。老道在此立誓,待娘子行道归来时,定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女儿。” 陶仙翁说完,便带着慕砥顺水而去。 安顿了慕砥,亲眼见她登上了远行的船只,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便是她一个人的战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