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裕纯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一样,宋明哲略嫌弃的把他推的离自己远了些,皱着眉头。 “你冒雨跑过来的?”萧裕纯唇边是怎么也按捺不下去的笑容,心说你别嫌我狼狈,你拿着筷子满地里找蚯蚓当面条吸溜,要不是我拦着你可就吃了一盆。 目光和宋明哲的桃花眼微微一触,萧裕纯的心就软了,“嗯,雨大了一点,没注意到,你头还疼么?” “哎呦,”宋明哲轻声呼痛,方才察觉到自己头痛欲裂,“我这是喝了千日醉么,昨日明明初秋,今日就深秋了?” 萧裕纯眼见他口齿清楚,思路清晰,心中大喜,转念一想,想起宋家惨案,口里就改了话题,“这不是你和陆师傅两个人酒逢知己千杯少么,一不留神就喝多了,这几日事多,你先留在府内帮我忙吧。”轻飘飘一句话,就暂缓了宋明哲回家的打算。 一直以来,都是宋明哲寻萧裕纯助力,小王爷极少有正经事情托付到宋明哲头上,宋明哲在下人一通小王爷如何如何衣不解带二十四孝照顾自己的思想教育下,早已头大如鼓。听闻小王爷要借自己一臂之力,立刻点头如捣蒜一般答应了。 “成成成,有事您开口。”宋明哲摆出一副久违的狗腿样子,心里想的是,您别让我还这好大一笔住宿费就行,咱开个小破医馆眼不花手不抖七老八十才能还清这钱啊。 萧裕纯连日来僵硬的面部线条一下子柔和了许多,对着下人使了一个眼色,拉着宋明哲的手坐在床边,“你是不知道,你发起酒疯多可怕,西风的手都被你当做猪蹄啃过许多次了,还有文远都不敢靠近你了。” “有这么可怕吗?”宋明哲忽然心虚,他一直当自己是斯文不发酒疯的类型,心下正为自己的失态惴惴不安,殊不知萧裕纯这样几句,就把宋明哲病中痴傻状态轻轻带过。 送走了有意留宿的萧裕纯,宋明哲松了一口气,从自己汗湿的掌心里扣出小小一个纸团,在灯光下展开,纸团上潦草的画着端王府后院地图,画着叉叉的地方大概是有看守的地点,最诡异的地方不是这幅图,而是旁边的备注,“我是红领巾!” 莫非还有其他穿越者?宋明哲瞳孔骤然缩紧,忖度了一下按照萧裕纯现在的实力,自己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都有本事把自己挖出来,还是另想办法为好,也不知道这么多天没回去,婶婶和乾宝担心了没有。 萧裕纯没有留在金屋里耳鬓厮磨,而是加班公干还真是有大事发生了。原本秋冬季节交替,常流行伤寒,城里的富人官户常开设药铺粥铺也都是传统。但是今年不大对劲了,先是城西大片居民被伤寒撂倒,就连前去询问的士兵都多有中招。郝福起如今负责京内治安,急的是上蹿下跳,险些绑架邵文远给他帮忙背锅。 好在吉人自有天相,郝福起的运气向来不错,还未来得及向邵文远下毒手,就有一名书生冒死谏言。 此人姓陈名谨言,因家贫,所以住在郊外,帮人看顾看顾坟地,换一碗饭吃。他表示今年秋天从城里丢出来的无名尸太多来不及收敛,恐怕有些个被人丢进了护城河,前几天降雨河水暴涨,河床下的脏东西恐怕泛了上来,城西的伤寒很可能是时疫! 郝福起听闻此言,大惊,时疫这东西从来都是需要慎重对待的要紧事。被时疫毁了一座城的例子比比皆是,多有被封城封村避免更大的伤亡,如今在天子脚下出现这么大的事情,再不能隐瞒拖延下去了。 事不宜迟,郝福起本着自己不动脑子多有的是有别人替自己动脑子,拖着陈姓书生去了端王府,把事情缘由讲了个清楚明白。萧裕纯脸色铁青,圣上甫一登基,就遇上时疫,这个尾巴若是被言官抓住了,官家几个儿子都还在京城尚未离开京城呢。 萧裕纯当机立断招呼郝福起先去城外清理护城河,再加派人手把已感染时疫的区域标注出来,全城夜间宵禁提前一个时辰。 “宵禁?”想要出门走走回家找个把两套冬衣的宋明哲被拦在了端王府门外,不舒服皱了皱鼻子,“城里不是已经肃清了吗,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宵禁?” 下人也是有眼色的人,知道宋某人出入端王府如入无人境地,当下也就将自己知道的一言半语都倒了出来,“听说城西有了时疫,禁卫军把城西团团围起来了,现如今家家户户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宋明哲按着帽子拔腿就跑,咳咳,当然是一路向西,半道上正好遇见了前去封路的郝福起。 “福起,福起,带我一路,我也去城西!”宋明哲无比后悔朝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提要求的行为。郝福起马都不停,马鞭一甩,拦腰缠住宋明哲,挂在马屁股上颠簸,一路颠到了城西。等他放下宋明哲的时候,宋明哲半条命快要没了。 “怎么,你不是一起去看看病患的么,怎么自己脸色这么差?”郝福起对宋明哲异样很是关心。 宋明哲强撑着翻了一个白眼,借着郝福起的胳膊勉强站直了身体,“带我去看看病人吧。” “症状最初与伤寒类似,周身乏力,渐渐头面肿大,眼睛难以睁开,喉咙发炎,气喘无力,进展到这一步,基本上就离死不远了。”隔离区的大夫与郝福起解释着病情,“不是我们不用心,可是这病翻遍古籍前所未有呀,人人都说这是大头瘟,无药可医,只能等死,我们也是无计可施了!” 宋明哲凑在郝福起身旁,脸色从未有过的凝重,三十年前也是也是一场瘟疫,夺取数不清多少人命,祖父时隔多年谈起那场灾难都是要掉眼泪的。当下在京城里面发生疫病,一个弄不好大梁的根基可就垮了一大半呀。 “疫病的事情和圣上禀报过了,三天内控制不住,城西大半是逃不过一场大火了。”萧裕纯思及无辜百姓,语气里也有些不忍,凤目黯淡。 西风抿了抿嘴,“主子,宋公子好像跟着郝将军跑到疫病区了……” “什么!”萧裕纯当场拍案而起,“胡闹!性命攸关的大事,怎么能这么儿戏,老子把他从鬼门关一次次拉回来,不是由着他自己折腾的!” 宋明哲不顾郝福起的阻拦,来到病患屋里亲自把脉,“要是连郎中都不敢靠近了,这些人还有什么希望呢。”宋明哲态度坚定,郝福起也无话可说。 宋明哲想的却是一场,多少医务人员倒在自己的岗位上,他们也是别人的父母,丈夫,妻子,子女呀,报名参与病人救治的时候,却是人人争先。 “天人合一,气理相通,上半身天气,下半身地气,病邪入心肺,邪毒上攻,泻下只能泻去胃热,上本身邪毒何解?” 宋明哲跟着其他几个负责的郎中抱着古籍苦苦思索,书中没有记载的异症,只能自己斟酌着下药了。 “宋公子,王爷请你回府。”西风带着大队人马,包围了救治的小屋。宋明哲抬头看了一眼西风身后队伍里密密麻麻举起的火把,“我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天降大难,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西风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一把拦腰提起宋明哲,就要把人带走。 “再让我试一试,这么多人命,我想再试一试。”宋明哲声音很低,轻轻恳求着,西风手臂骤然收紧,触手宋明哲肋骨分明,整个人更是没有多少分量。 “好,就一个晚上,我们在外面等。”西风转身带着人守在外面。 宋明哲旁若无人,翻开看了一半的医药典籍,“大家再看看,有什么想法没有。”身边几个本来听闻守军要烧城的准备跑路的郎中,脚动了动,最终还是坐了回去。宋明哲一夜未眠,抱着书册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中得了一个方子,将要清晨的时候他忽然惊醒,赶紧抄录了下来。 “方用黄连苦寒,泻心经邪热,用黄芩苦寒,泻肺经邪热,上二药各半两为君药,用橘红苦平,玄参苦寒,生甘草甘寒,上三味各二钱泻火补气以为臣药,连翘,鼠粘子、薄荷叶苦辛平,板蓝根苦寒,马勃、白僵蚕苦平,上六味散肿消毒,定喘以为佐药,前五味各一钱,后一味白僵蚕要炒用七分,用升麻七分升阳明胃经之气,用柴胡二钱升少阳胆经之气,最后用桔梗二钱作为舟楫,使上述药性不得下行。” 得了这个方子,宋明哲展开未干的纸面,长长叹了一口气。周围郎中交头接耳,“拿去试试吧,不行的话……”话里未尽之意大家都明白,立刻有手脚麻利的准备抓药煎药。 宋明哲强撑着自己和西风对视,“天色已明,要不再等一个白天?”他涎着脸皮与西风讨价还价,西风阴冷着脸找人另行通报了端王府,愣是站在宋明哲对面练习对眼神功。 一只嗡嗡叫的蚊子,在秋日的最后的暖阳中懒洋洋飞舞,最后停在宋明哲的鼻尖上。宋明哲把嘴巴撅起来呼气,想要把蚊子吹走。 “有用!药吃下去有用!病人清醒了!”同行跌跌撞撞前来报告喜讯,宋明哲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了终于不用和西风以死相拼了。西风也略松了一口气,好了终于不用做杀人放火的一把刀了。 巧妇为难无米之炊,如今有了方子,就如同有了米下锅,整个疫病救治工作井井有条,宋明哲人前人后帮忙,不时能听到别人指着他介绍,“这是我们这里的神医,就是他救了咱们城西,开出来的方子治好了大头瘟。” 宋明哲摸着有点发烧的脸颊,虽然被叫做神医是每个郎中的终极梦想,但这一天真的来临了,自己的老脸怎么有点不好意思了呢。 忙起来前后加起来月余,好歹把疫情控制了,基本上就是几个重病患恢复,疫病区发放点预防药材,把方子刻在石碑上供人抄录,和最后一批打包来的各种药材一起联袂而至的是大忙人萧裕纯。 “今晚法门寺起了佛像金身,正好有法会,你陪我一起去吧,也算是为了这次瘟疫先前病故的百姓做个法事。”萧裕纯给出的理由永远让你不好意思拒绝,就像每次拿出美味佳肴一样,宋明哲打嘴舍不得放。 “下雪了。”宋明哲伸出手,接住天上飘下的几朵雪花。 “你身子骨还不大好,要注意保暖。”萧裕纯脱下身上的雪狐毛边披风给宋明哲披上,两个人站在覆盖了薄雪的山坡上,俯视着灯火通明的法门寺。 “半个月前,我托人回家帮我捎点东西,他们说宋家大宅已经几个月没有人居住了。”宋明哲突然选了一个萧裕纯最不想提及的话题,他保持着可贵的沉默。 “我就在想,我先前不是宿醉,而是成的一场重病,病中的事情我都不大记得了,每次我拼命回想,脑子就越来越痛,我就在想会不会,” “会不会是我自己发病时候,把家里人……” “不是这样的!”萧裕纯强硬的扳过宋明哲的身体,和他四目相对,宋明哲满脸泪水的样子毫无预兆落在的萧裕纯眼里。“这里面的事情我以后和你慢慢解释,相信我。”他想把最后三个字说的掷地有声,但对着宋明哲憔悴的脸,怎么都缺了三分底气。 “我们下去看看热闹,也求个签吧。”萧裕纯接过西风递上来的宫灯,先一步踏雪而过,宋明哲擦了擦脸上冰冷的泪水,红肿着眼睛跟了上去。 “此签何解?”萧裕纯拿着签文认真询问面前的一个瘌头和尚,和尚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一见便知道不是俗人。只见和尚打着哈欠,拍打着自己滚圆的肚子,随口敷衍小王爷,“南北东西无阻碍,任君直上九霄中,这是上上签,施主您是福泽深厚之人,”癞头和尚口吐莲花,正把萧裕纯说的心花怒放之际,忽一眼瞥见了萧裕纯身后脸色苍白宋明哲,住了口。 “可惜,可惜,可惜了——”他长叹了两声,萧裕纯见状接了口,“不知大师何出此言?” 瘌头和尚摇晃着脑袋,不知所云讲了几句,“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杀人放火金腰带,造桥修路无骨骸。” 宋明哲听闻心中一动,正想拉着世外高人再问两句,没承想高人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看到萧裕纯流露出去意,忙不迭收拾摊子走人了。 宋明哲只得细细咀嚼着两句话,越想越觉得有深意。 “为什么我们不走正门?”宋明哲气喘吁吁跟着萧裕纯从后山往寺里走。 “法门寺后山的雪景是一绝,今晚的雪再大一点,我们正好可以赏景去。”兴致勃勃的萧裕纯拉着宋明哲就往山上走,两边草木渐渐被雪覆盖,看不清原有的形状。 萧裕纯拉着宋明哲的手,正想与他指点什么,突然两边雪堆中暴起人影,冲着两人扑来,手里的刀映着雪地,雪亮。 “西风!西风!”萧裕纯大声呼喊,打头的那个直接对着自己一刀刺来,雪地里绽放出大朵血花。 萧裕纯多次遇到暗杀袭击,但这次他当真怕的心都抖起来。宋明哲张开双臂挡在自己身前,胸前血水飞溅,染红了自己给他披上的纯白披风。 赶上来的西风一行护卫和刺客杀得难解难分,萧裕纯见机拖着宋明哲脱离战圈。 宋明哲原本惨白的脸色在失血过多后更是面如金纸,他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声音。萧裕纯颤抖着用手按住宋明哲的伤口,口里不住的念叨,“没事的,会没事的,我带你去庙里,佛祖保佑,你一定会没事的。” “主子小心!”那厢西风又是大声呼喊,萧裕纯见状不好,抄起宋明哲背负在自己背上,踉跄着沿着小路向下往法门寺赶。 “宋明哲你千万不能睡着,我们马上就到了。” “宋希你给我醒醒,我们说说话吧。” 萧裕纯脸上一片冰凉,弄不清楚是融化的雪水,还是自己的泪水,身后宋明哲声音越来越低,只有一两声极低的□□,伤口和自己背脊接触的地方,从湿热一片开始变凉。 “宋明哲你敢睡着斩了你!”萧裕纯距离法门寺已经不远,听得见佛音阵阵,闻得见香火气息,只是自己身后感觉不到动静。 萧裕纯大声呵斥,什么东西从自己的眼眶里飞溅出,他把宋明哲翻过来,放在地上,冻僵的手摸上了宋明哲的脖颈,自己的手上被鲜血染红,映着满地银白,像是一朵开在雪地的花。 萧裕纯反反复复摸着,哈口气在手上,再摸,却怎么也摸不到哪怕微弱的脉搏。他身体僵硬,停在原地,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杀人放火金腰带,造桥修路无骨骸!杀人放火金腰带,造桥修路无骨骸——”大笑声连同山坡上打斗声,一齐被北风裹着风雪吞没了。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