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里雪拥关里流言四起,传说哪里来了大股狼群,把个山下的狼溪村百余口尽数咬死,没留一个活口。老人们纷纷感慨,都说冬季大雪封山常有狼群下山觅食,没想到就快到春天了,还有这样的狼灾。果然今年年成不好,应该办一个大一些的祈福会,祭奠一下之前阵亡的民众将士。 宋明哲白了脸,没敢吱声。那些他被萧裕纯着人客客气气送回来,甚至嘘寒问暖给他点了炭火取暖,给煮了大碗的姜汤压压惊。虽然小王爷只是动个嘴皮,但是多少是关心别人的良善举动。宋明哲哆哆嗦嗦说不出来一句谢谢,满心满眼都是血海尸山。萧裕纯临走时语气很关切说了,“你就是心太善,回了京城可要多注意,否则害人害己,我也保护不了你。” 宋明哲却是连小王爷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有注意到,他嘴里反复念叨着我不杀伯仁,我不杀伯仁。你救了雪地里狼,就要做好自家羊圈里的羊被咬死的准备。天理循环,代代如此,不是吗? 宋明哲仔细收拾了玲珑姑娘的遗物,找了人手重新给她修了坟。不少粮食都在战时捐赠殆尽,只余下刻着冲字的些许兵刃。宋明哲典卖了所有的首饰,出钱在坟边修了一座小小的祠堂,拜托苏他时常照应着,能找个人看守再好不过了。 苏他满口答应,雪拥关被围困之时,他小英雄突出重围,送达了关键信息,一时美名传遍雪拥关,人人都对他竖起大拇指的。族里有长辈发话,等他成年就让他接任里长,连着他出嫁的姐姐都面上有光,村里都说他家要兴旺发达了。所以对于恩人宋明哲提出了要求,苏他自然拍胸脯保证没问题。 宋明哲最后一次登了雪拥关的城门,站在城门上眺望着西夏方向,夕阳西下,平原是雪水融化,露出下面的草坡和砂石,来年又是一年春了。宋明哲在城上新来的驻军无声的注视下,并未能站很久,毕竟不是风景游览区,什么时候才能再一次达成在城楼上夕阳下骑自行车的梦想呀。 宋明哲总觉得自己忽略什么重要的事情,忧心忡忡走下来城楼,回了家里,点起了灯火,在灯下托腮沉思。之前想与顾明冲告别的时候,刀疤副官表示将军身体不适,不见外客。宋明哲黯然回来,大约是怕见到自己这个旧时交,睹物思人吧。 宋明哲把自己从收留李昊之后做过的事情在脑子里捋了又捋,总觉得是自己在西夏大营里惊吓过度,脑力受损,最近总觉得自己做了很多不记得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宋明哲独自一人去了集市,不知不觉走到了当时买金圆鱼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卖鱼的胡瘸子在城破后就不知去向。宋明哲四处乱看见,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刚想上前看清楚,那个人影却消失在了不远处人群里。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娇娇。从京里跟着狼主回来,她本意是想和父兄摊牌,从西夏这条并不稳当的船上下来,没想到父兄铁了心肠一条道走到底,在发现了她和顾家军有接触后,干脆把她关进了地窖里。前些日子听父亲的只言片语,娇娇知道自己大哥在雪拥关里坏了事,现在狼主伤退数百里,再难有气候反攻了。 那日萧裕纯屠村,娇娇在地窖里听到了动静,想要逃出地窖看清楚,没想到没等到她动作,地窖就从外面被打开了,进来了一名仪表不凡的青年男子。娇娇手里攥紧了一片锋利的碎瓦片,看男子装扮不似狼主手下的人,若是这样,结果就很明了。 “里面没有看到人,你们继续搜。”手里持剑的男子环视了狭小的地窖一眼,从地上杂乱的碗盆一扫而过,目光落在了娇娇脚畔的铁链上。 男子目露不忍之色,娇娇稍稍松了一口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没想到男子提剑砍来,娇娇花容失色,惊慌之下把后背罩门留出了空挡。 铿锵一声,脚边的铁链被白刃斩断,青年男子转身离去,只是在出地窖前,低低说了一句,等天亮再出来。娇娇抱住膝盖,手里的瓦片割破了手掌心,黏腻的血混合着冷汗,钻心的疼。娇娇在方才那个放了自己一马的男子身上,闻到了同样的血腥味。 放司娇娇一马的人,却是邵文远。祖辈多年江湖混下来,虽然他如今阿附权贵,但是祖训义胆忠肝这四个字总算没得忘掉,心中多少留的一善。他见这个小姑娘被囚禁在司家地窖,狼狈不堪,一时心软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此留她一条性命。 也是就邵文远了,如果碰上了冷面无情的西风大人,哪管怜香惜玉,主子说了先砍了再说,哦,砍都砍了,你和阎王说罢。说起来邵文远也郁闷,明明西风一副生人勿近,对女子冷淡非常的样子,偏偏偶尔他们俩溜出去喝花酒,烟花之地的姑娘们放着温柔体贴的自己不顾,对着西风一个比一个热情奔放,这也太没天理了! 司娇娇意外之下活了下来,她听着地窖外的尖叫声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了寂静,娇娇的手上的伤口从愈合撕裂,再愈合再撕裂反反复复,嘴唇已经被咬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懦弱的一天。 走出地窖的时候,已然天光大亮,娇娇眯着眼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她终于看清了满地狼藉,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再没有其他声音。司娇娇顺着村里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路过蔡妈家里,听到了婴孩的哭声。娇娇慌忙踹门而入,在里头炕上发现了大红襁褓里哭泣的孩子,这是蔡妈的心肝小孙孙。娇娇半蹲在炕边,拍打着襁褓,宝宝哭的满脸泪水,努力想要伸手抓住什么。 一个晚上炕里的温度不高,幸亏还有个襁褓不薄且在室内,若是扔到外面,化雪温度下面,这孩子断然不能撑到天亮的。娇娇伸出手,手指被宝宝抓住,宝宝吸溜着口水发出含混不清的笑声。娇娇抱起了襁褓,带着这个幸存的孩子,离开了狼溪村。 宋明哲收拾了行李,终于做好了离开的准备。雪拥关不是自己的家乡,但是这段患难与共的经历让人有了第二家乡的感觉。宋明哲把缴清了租金,把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关好门窗,放下床帘,把烛火灯台收拾停当,站在门口,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说了一声我走了,一头走进了初春和暖的阳光里。 对于宋明哲的同行回京,萧裕纯的兴致高昂,不停的和他说着宋明哲离京后的琐事。什么他四妹身怀六甲,估计不等他们回京就等到报喜的信了;宋乾宝考出了童生,宋婶婶喜极而泣啦;宸妃娘娘邀京城众淑女画舫游汴水赏花,一时间京城上下大小银楼人满为患,胭脂粉贵,金珠难求,锦缎难觅,凡是父兄在朝堂上略略排上号的闺秀,纷纷亮出压箱底的首饰,定要在那日艳冠群芳。 宋明哲意兴阑珊听着,伤情略微好转的西风替代了邵文远的位置,重新成为小王爷身边的冷如霜,傲如雪的近身保镖西风是也。宋明哲倒是觉得,和西风比起来,邵文远倒是一个不错的旅行聊天伴侣。他跟着父亲去过苗疆,见过行事诡秘的蛊婆,纯阳派自从孟真人起,对苗疆进犯大梁的心思素有防备,什么雄鸡御敌,雄黄酒辟邪的法子说的那是头头是道。 宋明哲说的开心之处,和邵文远约定,有机会一定一起烤叫花鸡,吃炸蜈蚣。被冷落在话题以外的小王爷很是郁闷,奈何放不下身段子架子,只好对着西风长吁短叹。被无形压力逼迫的受不了的西风,选择了另投阵营。西风□□用力,枣红马就往宋明哲他们靠了过去。 “你们在说什么?带我一起吧,再被主子看下去,我就要做恶梦了。”西风嗫嚅着。 宋明哲偏头,不期然对上了萧裕纯探寻的目光,他故作开心,大声笑了出来,越看小王爷吃瘪的样子,眼里的笑意越盛大。 萧裕纯猜的一点也没有错,他的亲亲四妹正亲自主持着自己儿子的满月酒呢。傅雪彦体弱多病,成亲纳妾较同辈都晚。别人家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头胎儿子刚满月,这当中的差距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但是喜得麟儿怎么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大喜事,别说后面坐在女客正中喜形于色萧裕络,就是前面装的含蓄矜持的傅雪彦眉梢眼角都满是喜气。 娘亲啊,这么多年,年年被人预言吃不上下一年的饺子,天天药罐子不离身,药培的身子骨,这一旦有了后,说话行事的中气都不一样。傅老夫人娘家姓夏,也是京城望族,本来呢多少有点看不上媳妇行事做派,嫌太张扬,没有半点贞静娴熟。但是这健康白胖的大孙子出生,一下子就对这个有福气的媳妇高看了好几眼,我家孙子身体好,那是我媳妇自小骑马练剑练出来的好身体,你别整天把闺女关在家里绣花,这生养啊,除了自个儿有福气,多动动生养自然就顺畅了。你看傅老夫人在同龄的女眷里,俨然生儿子专业户,认真传授着不二法门。 后院的萧裕络的喜悦和丈夫婆婆又不一样了,女人的福气在夫在子,和夫郎伉俪情深,总觉得不生个孩子对他不住,之前没怀上的时候,她也四处求神拜佛,终于母子平安,她能不喜悦吗? “主子,小王爷他们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东风在萧裕络耳边低语,萧裕络正招呼着手帕交多用点心,完全没有把东风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 东风眉毛不动,正要退下的时候,发现主子似笑非笑把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东风,你与我从小一起长大,这当中的情谊你比我更清楚,我嫁来了傅家,死后也葬在傅家的祖坟里,你是我的陪嫁,你也要好好记得,你现在姓傅!” 东风呼吸频率都不曾乱,垂下长长的睫毛,樱桃小口一抿应了一个是,脑海里却浮现的是西风冷漠的眉眼。 凯旋回朝,自然有好些程序要走,但是一路上应酬的官员,大大小小,各种宴会邀请,若是每个都去参加,萧裕纯到明年都未必能到达京城。萧裕纯捡了几个向来对端王府恭顺有加的地方大员,略微去坐了坐,也是极大的面子。就这样,端王世子的排场一路上也是引人侧目的。 宋明哲屡屡觉得不妥,想要劝两句,都被萧裕纯软语驳了回去。“你要是有私房话,不如今夜来我房间,我们秉烛夜话,慢慢聊。”萧裕纯口角含笑,宋明哲气结,西风装作听不懂里面的花腔的意思,邵文远不明所以绝不插嘴。 “宋郎君不在京里不知道,这宸妃娘娘气焰极盛,这段时间更是打压的皇后抬不起头,太后娘娘整治了几次,这头宸妃娘娘刚跪在地上,那头报信的小黄门就带着气喘吁吁的官家来了,也不知道官家是吃了药还是怎滴,哭着喊着宁愿自己给太后跪着出气,几次下来太后也奈宸妃不得,皇后娘娘只得避居宫内。” 宋明哲从怀里掏出了花生米,一颗一颗剥着吃着好不惬意,“这不应该是傅家出手的么,怎么我看各地官员多有巴结小王爷的意思。” 相熟了的邵文远从宋明哲手里抓了一把花生米,没有感受到身后小王爷郁闷的目光,“你还不知道吧,这把宸妃娘娘送进宫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傅家在内务府的一个同族,早就被御史批评了好几个来回了呢,所以傅家自己没脸见人了呢。” 宋明哲哦了一声,“京里太子一事应该早就定了下来了吧?” 邵文远用一张斯文的八卦脸,刻意压低了的语调,故弄玄虚的态度,让宋明哲很有按下提高音量按键的冲动。 “京里都在传的呢,说是官家几个小儿子,多不成器,官家看咱们世子爷好,也未可知呢?” 宋明哲被花生壳呛到了喉咙,咳嗽个不住,官家再怎么不愿,自己还有五六个儿子呢,怎么都轮不到萧裕纯吧?这流言的源头,就有其心可诛了呀。 宋明哲摸着自己宽宽的额头,还是想在边塞做一个伴着日出日落无忧无虑的小郎中,远胜于京城出入豪门满耳秘辛的宋明哲。 “我以为你不会回京了。”西风突然发问。宋明哲朝天翻了一个个性的白眼,“我想爷爷了,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