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名医传》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希着皂衣,踏雪而来,其神若世外高人,又似神兵天降,面无惧色举狼头牌入西夏大营,连呼三声,李昊何在。” 鉴于名人传记这种东西大都是后人润色而来,这里就让我们挤一挤传奇里的水分,尽量给大家还原一个真实的现场。 宋明哲完全没有停顿一路冲进西夏大营,但是说起来可能会不好意思,他本来就不是御马熟练的人,今夜事关重大,宋明哲紧张的双手狂抖。一不小心就加紧了马腹,骑手的情绪会不会影响坐骑宋明哲不知道,等他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坐下的马匹已经不可控制的一路加速了。 前世有女司机把刹车踩成油门,今生有宋明哲策马狂奔,说多了都是泪,都是恨。 宋明哲远远看见对面人已然架起了大弓,以逸待劳等着自己冲到射程以内呢,不能坐以待毙,宋明哲从胸口哆哆嗦嗦摸出了那枚狼头金牌,高举过头顶。 “狼头金牌,见牌如见狼主!”宋明哲肚子里酝酿来了一下,是不是要喊一句见者下跪比较好,同时心里默默祈祷,当代的西夏人视力要好点呀,不然自己就会成为人形蜂巢。 似乎有用,宋明哲□□不听使唤的马驹终于放缓了势头,时刻准备英雄就义的宋郎中内心暗自松了一口气。 前面防御工事没有来得及挪开,宋明哲脑子里浮现出花式跳马的若干技巧片段,屈体抱膝翻腾三周半落地要稳,还是侧手翻团身侧空翻转体九十度拿一个高分比较好。 像是读出宋明哲心思的马驹,一个轻巧的跳跃,跳进了尚未打开的工事,宋明哲仿佛羊入虎口,肉包子打狗,把自己独个儿暴露在层层叠叠像是看珍禽异兽的西夏人里。 宋明哲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唇,大喊三声,“李昊在哪里呀,李昊在哪里,李昊在不在这个军营里!” 周围像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挪动脚步,甚至没有人发出任何声响,宋明哲坐在马上,居高零下,团团转把围观自己的西夏人的表情一一看遍。 终于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说的不是西夏土话,而是带着口音的大梁官话。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宋明哲蓦然回首,李昊抱着双臂站在自己身后,他穿着自己家乡的服饰,各式的毛皮,粗犷的剪裁,透出一种不用质疑的男子汉气概。 宋明哲的双眸清澈如溪水,“之前我们说过赌约,还算数吗?” 李昊神色复杂,火红的瞳仁里弥漫着回忆。 玲珑杂货铺后面,小小的一间屋子,宋明哲在李昊咕嘟汤药的炉子上烤着一切能够直接烤熟吃的东西,当然养病忌口的伤病员李昊只能闻着香味吃不到。 千伶百俐的宋明哲显然做到了知人善用,他去做事的时候,他让看起来烤过很多羊腿,围着火堆过很多次舞的李昊帮他看着火候,千万不能把他的地瓜烤焦了。 李昊,一个流落他乡的无助青年,帮别人看着火,烤着别人的吃食。憋屈两个字,若是能一笔写出来,李昊定要写个千百回。 两个人守长夜漫漫时候,有一搭没一搭聊过天,吹过牛,当然主要是宋明哲夸耀他手艺如何如何好,京里人称玉面小郎君。红口白牙,说话不打草稿,不用负责任,天马行空,古今中外随便聊。 在宋明哲唾沫横飞说到自己能够多长多长时间缝合一个破碎的心脏,自己的手有多稳,自己的针线有多准,说的那叫一个绘声绘色富有激情。 没想到一向只进不出,不主动开口的李昊皱着眉头询问,“切烂的心脏怎么能缝起来呢。”宋明哲一拍大腿,险些把手里的烤山芋拍飞,“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在我手下,莫说三瓣,就是切成三十瓣,我也能给他缝起来!赌不赌,输了我请你吃地瓜,你想赌啥。” 李昊赤目注视了宋明哲一会儿,淡然回道,“不带换气讲了一宿了,你是怕鬼还是怕寂寞啊。” 宋明哲被一句话噎在原地,两个人都没有就这个赌约继续聊下去,再后来李昊不告而别,这段夜话也就不曾续写了。 李昊眨了眨眼睛,宋明哲毫无惧色与他对视,仿佛这不是在敌军的心脏地带,和敌军首领的一场谈判,而是一次再也寻常不过的老友相聚。 “进来吧,我有话和你说。”李昊不等宋明哲回答,抢先一步进了大帐。宋明哲下马打算跟过去的时候,被几个显然是贴身护卫的西夏人当场拦住。他们大声说着几句西夏语,带头的大步流星追进了大帐,像是非常不服气的样子。 对着西夏人何止不友好的长短刀具,宋明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论掌握一门外语的重要性呀。若是自己此刻能够听懂西夏语,此时此刻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了,宋明哲心里无声叹了一口气,等着自己未知的命运,也不知道西风现在到了哪里,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等了又等,终于在小腿肚子开始发麻的时候,方才不服气现在依然没消气的西夏人,满脸杀气,给自己弯腰打帘子。 宋明哲合理怀疑,大胆推测,莫非帘子后面藏着一个刽子手,随时准备给自己来一刀? 帐子里的布置意外的简单,没有想象中的奢华,一方面大概也和行军途中有关吧。宋明哲只在帐子内捞到了一眼,然后不得不低眉顺眼,坐在了李昊的下手。 李昊一改之前手上哈士奇的可怜蠢样子,懒洋洋靠在狼皮坐蓐上,不经意流露出大权在握的笃定,这样的气势,分明是一只吃饱喝足审视猎物的狼。 宋明哲屏住了呼吸。 “要酒么?”李昊把酒盏推到了宋明哲面前,未等宋明哲开口,就自顾自捧着大碗把自己的那份一饮而尽,不曾喝净的酒水顺着下巴低落到了胸膛,宋明哲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头愣神。 喝完碗中酒,李昊意犹未尽随便擦了擦嘴,视线落在宋明哲身上,微微一笑。 “这下子你不能管我喝什么吃什么了?”他的眼神里并未有多少不善。 宋明哲一股热血冲上了脑壳,他忘了眼前的男子一手造成了雪拥关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脱口而出。 “还赌吗?” 李昊的指关节在矮桌上一下一下敲打,宋明哲的心脏跟着这个节奏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你想赌什么?” 宋明哲的深吸一口气,波平无尽的回答,“若是我赢了,你退兵。” 啪一声,宋明哲的手腕被人扭在身后,刚刚端起的酒盏打翻在地,淌一地浑浊的水痕。宋明哲龇牙咧嘴,想要抽回自己可怜的胳膊,不得。 “狼主,千万不要听这个妖人胡搅蛮缠,再给我三天,我一定攻下雪拥关献给狼主!” 李昊轻慢的挥了挥手,居高临下瞩目跪在自己身下的宋明哲,“如果我不答应你的赌约呢?” 宋明哲牙一咬,心一横,掷地有声说道,“我敢踏进门,就没打算带这条命回去,你答应赌我是赚了,若是不答应,”他虚弱的笑了笑,用力挣脱,没有顾忌手臂发麻,几个前世特别培训的近身格斗术,居然真的被他从西夏军官的手里挣脱了出来。 宋明哲脸色淡漠,勒住西夏军官的手很稳,没有发抖,“以死相拼,拼死一个也是我赚。” 这一刻,这个看着文静瘦弱的大梁男人,爆发出的杀气不亚于任何一个沙场猛将。 “好!”李昊重重拍着桌子,桌子应声而裂,“不过你输了,就别想好活着走出去了。” 宋明哲笑的牙不见眼,“宋希区区贱命一条,有机会换西夏兵退,这次投胎投的值了!” 一只切烂的热乎乎的羊心很快被拿了上来,宋明哲轻微活动肩胛骨,不意外感觉到了刺痛。他忍着眩晕,抬头又看了一眼李昊。李昊的脸藏在烛火之后,看不清楚表情。宋明哲摸着自己发凉的后颈,闭上眼睛,让自己强制镇定下来。 羊心滑腻,缝合起来并不容易,况且针线也并不是专业工具,宋明哲想象自己坐在大学实验室里,这不过这一次拼上性命。宋明哲心中默默祈祷,满天神佛,无论是谁都好,给我一点运气和时间吧。 “时辰到!”忽然的叫喊声下了宋明哲一大跳,手里的活计尽管算不上十全十美,作为临仍然有很多需要斟酌的地方,但是能够在这样的紧张气氛下,完成心脏缝合,宋明哲对着自己的手速和判断应变能力已经可以打分了。 “嚯,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上来检查的西夏兵大声说着,帐子内响起了快活的笑声,宋明哲低头强忍着没有开口反驳。 没想到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小兵端羊心的时候,不慎失手,把羊心掉落在地上,一个不防还踩了几脚。宋明哲蹲下来抢救不及,伸出去捡起羊心的手,被小兵踩在脚底。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小兵装模作样给宋明哲让开地方,却借机在宋明哲手上多踩了好几脚。 “景西!”李昊大吼一声,账内的气氛为之一肃,“够了!” 宋明哲的心肝儿颤了又颤,李昊喝退了景西,顿了顿,一脸阴郁看着宋明哲。 “虽然这个赌局……” “报——狼主在上,大营里的粮草失火了!” “报——狼主在上,大营里的马匹受惊了!” 两个小兵同时来到帐外,语气惊慌,大帐内的气氛也从针对宋明哲变成了嗡嗡的各自讨论。宋明哲尽管听不懂西夏语,但是依然觉出了空气中的不对。莫非是西风有了好消息?宋明哲内心暗喜,脸上不敢露出半点颜色,只是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结果当然是惨败。 宋明哲在下一个瞬间被架在了墙上,那个名叫景西的男人显然第一时间找出了自己心中唯一的嫌疑人。 “是你在捣鬼吧?大梁人,你连一只雪原鹿都不能活捉,谁给你的胆子!” “咳咳,不是……”宋明哲卡在喉咙里的话还没有出口,就有人替他把话说完了。 “不会是他,他有旧伤,马匹栏那里的门他打不开。”话甫一出口,李昊像后悔了一样,紧紧咬着下唇,没有再为宋明哲辩解什么。 “跟我出去看看什么情况,受惊的马匹没有踩伤人吧?”李昊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抓过身边一把金边大刀,提着出了门。 宋明哲右手从肩膀而下,一阵酸痛难忍,他捂着旧伤蹲坐了下去。 眼前突然出现在地上滴溜溜打转的小瓶子,宋明哲强忍着疼痛抬头,对上了李昊像天边星斗一样明亮的眼睛。 “我从来不欠别人的,”他低头穿过大帐,“愿赌服输。”宋明哲把药瓶抓在手里,艰难的仰望这个高大男人的背影,无数种情绪涌上心头。 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他打算退兵了?宋明哲龇着牙,把清凉的伤药抹在自己旧伤口上。一时担心李昊会不会借机使诈,一时又犯愁萧裕纯喝了自己开的方子是否有效。宋明哲在帐子里略微活动两步,就有不善的目光袭来,自己这又不是被金屋藏娇了,需要这么严厉的看守么? 外面杂乱声好像并没有因为李昊亲自出门而有所降低,宋明哲像是热锅上蚂蚁,急得团团转。就在下一个瞬间,门外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然后就没了动静。帐子里面的两个守卫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安的叫喊了两声,未能得到同伴的回应。他们两眼神一对,手里抄着家伙走了出去。 宋明哲看见血水飞溅在帐子上,情急之下,把方才偷偷藏起的切肉小银刀亮了出来,若是,若是有人来袭,自己一定给他一个厉害瞧瞧! 进来的却是西风那张永远维持面瘫的脸。“走。”他没有和宋明哲击掌庆贺,也没有给他一个重逢的热情拥抱,而是一如既往娴熟的拎着宋明哲,划破帐子,从后面溜了出去。 外面比宋明哲想象的还要混乱,大约不清楚是否有偷袭,所有人紧张兮兮提着武器四处寻找自己的队伍。宋明哲慢了两三拍才反应过来,西风已然换上了一身西夏战甲。 “是你准备的火烧粮草,袭击军马?” 西风把宋明哲扔上了一匹早已准备好的战马,自己也跨了上来。“嗯。” “其实我已经谈判的差不多了,李昊他同意了退兵。” “嗯。” “不过你真的很厉害,像传说中七进七出的大侠一样!” “托你的福,不然没有这么容易进来。”西风小声说,宋明哲刚想打趣两句,顺带夸奖一下自己,回头时却发现西风的脸白的厉害。宋明哲脑子嗡一声大了,拉过西风想要把脉看看,没想到看着坐的稳当的西风像白面口袋一样倒了下来,险些连带着宋明哲从马上滚落下去。 宋明哲扶住西风,摸到了一手的血,不是刚才缝合羊心留下的羊血,而是带着体温的,新鲜的人血。 “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