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走下来的时候,我也刚刚走到佛塔的入口,那有些残缺的石阶倒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踩上去都能感觉到一阵凉意—— 他从塔里走出来,道:“夫人,好巧。” “离儿他们刚刚满山找大人,原来大人到这里来了。” “有裴公子陪着她,本官自然可以‘功成身退’。” 我勾了一下唇角,也当他真的说了一个笑话,然后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这座高耸的佛塔,道:“刘大人上塔做什么?” “看看风景。” “看什么风景?” 他看了我一眼,眼中虽然没有明显的不悦,但眉心那隐隐的一褶却是清晰可见,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之前,夫人不是说‘顿开天眼看红尘’么,本官想看看,能在这里看到什么。” 我摇了摇头,笑道:“刘大人可知何为红尘?” 他微微一蹙眉。 我笑了起来:“这世上,只有俗人,会婚姻嫁娶,生子增岁,会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样样都离不开红;也只有俗人,会起早贪黑,走马贩货,会争名夺利,早起迟眠,这样样都会扬起尘土,所谓红尘,如此而已。” “……” “红尘,就是俗世。” 说完,我转头看了看这片塔林,笑道:“刘大人到这里来看俗世,未免有些颠倒吧?” 他看了我一会儿,忽的也笑了起来,道:“夫人真是个有趣的妙人。” “……” “不错,我不是在看什么红尘,我是在看看它。” 说完,他伸手朝我一指。 我的心里微微一颤,慢慢的转过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佛塔的前方,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若隐若现的出现在了眼前。 看不清,是因为那里弥漫着浓浓的,乳白色的雾气,经年不散,云雾缭绕中,只能看到那座山峰仿佛穿上了一件薄纱罩衫,峻秀的轮廓中透着一股神秘而雅致的意味,似乎还能听到随风传来的,朗朗的读书声。 虽然我不知道,那声音,是不是从我的记忆中传来的。 雾拢山。 西山书院! 我之前只顾着看云赤峰,竟然都忘了那个地方了。 而此刻,看着那座熟悉的山峰,回想着曾经在那里度过的许许多多年,一时间我竟也有些恍惚,仿佛一下子跌入了时空的漩涡里,找不到出处。 “西山……书院……” 半晌,才听见一个从现实中传来的,反倒有些缥缈的声音:“夫人,也知道西山书院?” 我回过头,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人还有些恍惚,只轻轻的点点头:“知道。” “本官也在那里读书许多年。” “我听说了。” “夫人也去过那里?” “去过。” 刘轻寒慢慢的抱着双手,眼中又透出了几分探索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说道:“似乎,本官和夫人,到过很多同样的地方。” 我慢慢的转过身来正对着他,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座天目寺,夫人过去似乎也是常客。” “没错。” “我们在这里见过吗?” 这个时候我已经从遥远的回忆里慢慢的脱身出来,也终于恢复了几分清明,于是淡淡一笑:“我和刘大人,今日是在这里第一次相遇。” “哦……”他挑了挑眉毛,表情没怎么变,但眼神已经又一次黯了下来。 我想了想,说道:“刘大人还一直想要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 他点头道:“一个人,不能无根的在这世上行走,无根的人,无法顶天立地。” “……” 他又看了我一眼,笑道:“夫人没有失忆过,这种感觉,你不会明白。” 我轻咳了一声,也笑道:“谁说我没有?” “……!” 他像是突然被雷击了一下似得,诧异的睁大眼睛看着我,半晌,吃吃道:“你” “只是,我和大人不同,我没有想过要顶天立地,我只是想要找回一些人,一些事。”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我,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 过了很久,才沉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嗯?” “什么时候的事,你失忆。” “生下离儿后不久。” “……” “其实,也并没有太难受,只是”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面弥漫着仿佛感同身受的痛楚,沉默了一下,笑道:“也没什么,都过去了。” “……”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塔林里安静极了,两个人一沉默下来,周围就连一点声息都没有,只剩下这座墓林里一如既往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风吹过佛塔上的铜铃,传来清越的声音。 他突然像是被惊醒了一样,微睁了一下眼睛看着我,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半晌才慢慢说道:“夫人,倒是很想得开。” “这世上,本无不可过去之事。” 他微微蹙眉,神色凝重的一言不发。 然后笑了笑,说道:“看来,我还没有夫人洒脱。” 我淡淡一笑:“看所求。” “有道理。”他点点头,又看了看我,我以为他还要问什么,却见他说道:“本官也出来很久了,该回去了。夫人还要在这里看风景么?” “嗯。” “那,少陪了。” 说完,他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一直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塔林中,我还站在原地,慢慢的抬起手来,掌心被指甲磨得发红,几乎快要破皮了。 刚刚……我差一点,几乎是差一点,没有忍住。 可是,终究还是忍住了。 不是因为我的理智,也不是因为他的冷漠,而是因为我想起来,当我失忆的那段时间,虽然脑海中一片空白,可我却始终记得,自己曾经爱过一个人,记得许多关于他的点点滴滴,甚至因此,将裴元灏误认为是“他”。 但他,却没有。 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已经被风吹日晒侵蚀得有些破旧的佛塔,却并没有真的上去,而是也转身慢慢的下了山。 刚回到南厢,就看到一个僧侣拿着食篮从里面走出来,一见到我,立刻单手行礼。我问道:“这是谁要的吃的?” “回女施主,是你们带来的那个异邦人,无畏师叔让我们看好他,每天的饭菜小僧都会按时送过来。” “哦。” 我都快忘了佔真这件事了,天目寺只是个普通的寺院,并不会有监禁犯人的地方,所以也只能让佔真跟我们一起住进南厢房,只是多叫了几个僧侣负责他每天的饭食罢了。 我点点头,道了声辛苦,他又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在天目寺,人就有些无所事事,除了离儿一天到晚在寺院里飞檐走壁,上蹿下跳,闹得几个小沙弥都无心功课,我们几个大人其实都有些无聊,等到晚上又齐聚斋堂用斋的时候,我问裴元丰:“我们什么时候回成都啊?” 他说道:“一些伤兵都得到了治疗,没有什么问题,我们明天就启程。” “那太好了。” 他笑了笑,似乎也很高兴的样子,又转头看了薛慕华一眼:“你说呢。” 薛慕华淡淡的笑道:“你拿主意就好。” 说完,低头喝了一口粥。 我觉得她这两天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的,脸色也一直不大好看,裴元丰的时间也几乎都用在了陪她上。回头想想,等回了成都,很快就应该是他们两的喜事了,自然裴元丰也是希望越快赶回去越好的。 就听见“啪”的一声,韦正邦将筷子放到桌上,木着脸起身走了出去。 裴元丰回过头来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没说什么,但眸子分明一沉。 我也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韦正邦对薛慕华的心思,很多年前,当薛慕华还没嫁给黄天霸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出来的,虽然我不喜欢这个人,但男欢女爱的事情,外人本就没有资格去指手画脚,想想这些年来,薛慕华嫁人、被休、失忆,又再和裴元丰两情相悦,这么多事都经历过去了,他却还保持着当初的那份心意,也不能不让人动容。 只是,一段感情,容不下太多的人。 当然,这件事也还不到我去烦恼的时候,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是回成都。 和他们不同,我要面对的,就不是什么喜事了。 想到这里,不由的心情也有些沉重了下来。 一夜匆匆的过去,第二天一大早起身,大家也都起了,到斋堂用早膳的时候,还没吃完,就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又是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门口,将阳光都挡住了。 果然,立刻就听到了他铜锣般的嗓子:“大小姐,你们都起了!” 我抬起头,看见他打着赤膊,将衣裳系在腰间大大咧咧的就走进来了,胸口黑茸茸的一片毛,满头满脸的汗水。在座的几个除了我,唐婷尚未出阁,薛慕华也不记得自己曾为人妇,所以看到这一幕都低下了头,我也算是老脸皮子厚了,轻咳了一声,还是笑道:“起了。无畏叔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练了一套韦陀掌,刚刚又到山下看了一番。”他说道:“那些人怎么都在收拾东西?” “嗯,我们今天要走了。” “什么?!” 他一听,声音立刻大了起来,周围好几个小沙弥都捂住了耳朵,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大小姐你要走了?!” “打扰了这么多天”话没说完,一看他的脸色,我立刻笑道:“我回成都还有事呢。” “可是”他急了,急忙过来抓着我的手:“大小姐也不该这么快就走啊。你才来一天呢,洒家还有好多话想跟大小姐说,还有,还有” 他急的抓耳挠腮的想着还能有什么事可以把我留下,却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顿时面红耳赤,光头顶上冒了一层汗,那模样让我觉得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只能温柔的劝慰他:“无畏叔,你别这样。” “大小姐,”他说着,眼圈都红了:“你这一走,怕是又要多少年不回来的吧?” “……” 这一回,我也哽咽了。 如他所说,的确,这一走,不只是多少年不回来。 更有可能我根本不会再回来。 我和西川,在当年走的时候,就已经只剩下游丝一般的微弱联系,母亲的死,父亲过世,傅八岱入京,艾叔叔圆寂,二叔避世清修,回想起颜家主宅里那个永远探不清深浅的颜轻尘,和受尽了磨难,视我为大敌的颜老夫人,我也实在不知道,自己对西川,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想到这里,我惨然一笑。 而无畏和尚顿时就要呜呜的哭起来了。 我立刻又吓得所有的伤感都咽了下去,急忙拉着他坐下,连一直坐在我身边的裴元修都马上让开了位置,无畏和尚拉着我的手,声音都变调了:“大小姐,洒家是舍不得你啊!” 斋堂里那些和尚们平时大概没少受无畏的打骂欺负,现在看他一个大汉竟然哭成这样,一个个都甚为称奇,不停的回头看着我们这边,我没办法,只能拉着他的手出了斋堂,又见外面也是人来人往的,索性将他拉着往寺院的后方走。 正好,我也还想见二叔一面,跟他道别。 等到一路走到那个静谧的禅院外,无畏和尚也终于在我的劝慰下止住了悲伤,只是鼻头还红红的,眼角挂着泪,那模样倒不可怜,却真的有些滑稽,我只能忍着笑道:“无畏叔,我还想跟住持也道个别,你帮我传一下话吧。” “嗯,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走去过嘭嘭的拍门。 立刻,那两个年轻的僧侣走了出来,一见是我们,都双手合十的行礼:“师叔,施主。” 无畏和尚道:“大小姐要走了,要跟住持来道个别。” 那两个僧侣对视一眼,却没有动。 无畏和尚浓黑的眉毛一皱:“怎么了?” 那两个僧侣看了看我,又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急忙走到无畏和尚的身边,在他耳边轻轻的说了什么。 立刻,我看见无畏和尚浓黑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什么?!” “是的。” “何时?” “就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