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一锭沉甸甸银子,我却觉得脚步反倒轻松了一些,人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不一会儿又回到了街上,走到刚刚遇到叶飞的地方,平儿已经回去了,这里还是很多人围着看墙上的画像,小声的议论着。我又看了自己的画像一眼,没说什么,便准备回去。 刚要转身离开,却见前面一个年轻的妇人一直仰着头看着墙上的画像,她的背影有些熟悉,这个时候也正好转过身来,正正和我打了个照面。 虽然已经有许多年不见,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芸香”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叫出了这个名字她不就是当初吉祥村,住在刘三儿家隔壁的赵家的姑娘吗 她乍一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立刻抬起头来看着我,倒是被我的脸吓了一跳,愣愣的瞪了我半晌,下意识的走过来:“是你在叫我你是” 我一时间也僵住了,全然忘记自己现在的处境,可突然看到一个熟人,也难免有些失态。 见我支支吾吾的没开口,芸香皱了皱眉头,又看了我一会儿,越看眉头拧得越厉害,我讪讪的道:“是,我” 她想起了什么,转头看了看墙上的画像,顿时惊得睁大了眼睛:“你,你是轻” “嘘” 我急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拉到街边一个胡同里。 芸香还有些回不过神,一直盯着我的脸,半晌才道:“真的是你你怎么怎么这样” 我有些尴尬的将围巾往上扯了一点:“我,生病了。” “” 她不尽相信的看了我一会儿,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 重逢并不代表一定会喜悦,我也知道她并不喜欢我,虽然当初她并没有亲口说过,但我知道,她对刘三儿的感情是不一般的,往刘三儿手里递庚帖的只怕有她,否则赵大娘每次见到我,不会是那么冷淡的态度,而我和刘三儿成亲,作为青梅竹马的她除了让人帮送一份亲手绣的绣品过来,始终没有到场,之后的好几天,也没见她出过门。 我对她来说,不是一个好的出现。 想到这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贸然开口叫她的名字,到底是对是错了。 两个人站在胡同里,半晌,没有人开口,气氛就有些尴尬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转头看了看胡同另一头有人摆摊子卖甜粥的,便说道:“我们去喝粥吧。” 我点点头,跟着她走了过去。 这样街边的摊子自然不如酒楼,外面天气也冷,可一碗热气腾腾的甜粥捧在手里还是暖融融的,我捧着香喷喷的甜粥却没敢喝,现在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也不知道喝一口下去会不会有难堪的场景,只能捧在手里取暖。倒是芸香,不知是不是粥很暖的缘故,她喝下去之后,脸也有些红。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鼓起勇气似得,抬起头来看着我:“他三哥,你们有没有” 我也知道,她一定要问的。 “他现在很好。” 芸香看着我:“你们两还在一起” 我愣了一下,立刻想起来,当初我和刘三儿离开吉祥村之前发生的那些事,随便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不可能再原谅我了,她问我,不过是试探而已。 看着芸香诧异的眼神,我想了想,道:“这些年,我和他都经历了很多事,这些事总之是一言难尽。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现在很好,在京城,还当了很大的官。” “啊他当官了啊” “嗯。” 芸香低着头没说话,长长的睫毛微颤着,脸上有一种不知道是喜是悲的神情,喃喃道:“他过得好啊那就好。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会有出息的从小就知道,他跟咱们,不一样。” 我看着她,只觉得满怀心酸,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芸香又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刚刚看到墙上的画像你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还听到有人说,你是皇帝身边的人你们到底” 我顿时有些尴尬,也有些紧张了起来。 我的身份,和轻寒的现状,我并没有打算让她知道,芸香不过是个渔村里安静的女子,也不应该接触到充斥在我生命里那些不堪的事。可现在更麻烦的是只要揭发我,将我交到官府的手里,就能得到千两黄金,我看着芸香现在的样子,也不像是多富裕的,万一 感觉到我紧张的目光,芸香立刻明白过来,顿时涨红了脸。 我下意识的道:“你,你千万不要把见到我的消息说出去。” “” “求求你了。” 芸香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带着微怒的神情:“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一听她这话,我倒是有些放心了。也不为什么,也许,我更相信一个人的自尊,尤其是在我的面前,她更不愿意被人看轻了。 我尴尬的笑了一下,便岔开了话题,看她这一身打扮,一头青丝已经挽了起来,被一支木钗斜斜的别在脑后,虽然简单,却让她秀气的脸庞多了几分别致。这样的打扮已经分明不是当初那未出阁的姑娘的打扮了了。我问道:“你现在,是已经嫁人了” “嗯。”她点点头,却不知为什么,脸上闪过了一丝羞怯的神情。我还没弄明白,就听见她低低的道:“我,嫁了苟二。” “苟二”我愣了一下,立刻想起那个不学无术的人,皱紧了眉头,也立刻明白,为什么刚刚她会有那样羞愧的神情了。 怎么会,嫁给他 虽然不好说鲜花插在牛粪上,可看着我的眼神,芸香自己也明白,只苦笑了一下:“终不过,就是嫁人。” “” 终不过,就是嫁人。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不知为什么,我听得心里一阵酸涩。 对很多女人来说,一生其实是两个半辈子,上半辈子是天给的,下半辈子是人给的,遇到什么人,嫁了什么人,就决定了这半辈子的喜怒哀乐了。 如果,遇到了对的那个人,可以情投意合的在一起,那么这一辈子就都没白活;若遇不到,或者错过了,这一辈子就难到头了。有的人,或许会坚持着孤独终老,而有的人,也许就这么认命了,将就了。 回想起我这一生,无数的人,无数次的对我说,要认命。 可是,谁真的甘心,就这么将就了 芸香说完那句话,似乎连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沉默的低下头。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来看看天色,道:“天色晚了,我要回去了。不然他又要”说着,她看了我一眼,住了嘴。 我虽然也听出了什么,但没有追问,只是说道:“你怎么会到城里来的” “我来卖些针线活,和家里的菜。这些日子不让下水,村里好些人都扛不下去了。” “啊” 她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对我说道:“你明天,还能出来吗” “明天” “嗯,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明天早一些,你在这里来等我,好吗” 我虽然不知道她会有什么东西要给我,但还是立刻点点头,芸香喝了碗里剩下的一点甜粥,放了几个钱在小桌上,冲着我点点头,便起身拎着篮子急匆匆的走了…… 那天晚上回去,七嫂他们也并没有发现什么,还是和往常一样的训孩子,揉面合馅儿,准备第二天要做包子的材料,平儿好几次想要问我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但都被我岔开了。 第二天,等七嫂出了门,我撇开一直缠着我追问的平儿,也出门了。 如约到那个街角的甜粥摊子等着,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芸香走过来,我刚一上前,立刻看到她的脸上隐隐的有些红肿,连她的眼睛也还有些发红。 我急忙道:“芸香,你怎么了” 她一直低着头,听我一问,脸更红了,下意识的想要用手捂,却也知道捂不住,只能拉着我走到胡同宫里,我还一直追问:“你的脸怎么肿了” “你不要问。” 她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塞到我手里:“给你。” 那个布包沉甸甸的,我差一点拿不住,是什么东西我摸着里面好像硬邦邦的,诧异的解开绳子一看,那竟然是一大包碎银子 我惊讶的抬起头问她:“怎么,这是” 芸香还是低垂着头,道:“你不要误会,这个不是我给你的。” “那” “之前三哥包了村后头的地,后来地被收了回去,官府补了银子。这些钱是村长拿下来的,我一直帮他帮你们收着。” 我有些愕然的看着她。 这里面的银子不多,但也有七八两,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不啻一笔财富,可我没想到芸香居然这么收着,就只是收着,在见到我之后,还会给我。 不。 看着她低垂着的脸庞,和睫毛下那双忽闪的眼睛,我立刻明白过来。 她是为了刘三儿,留着这些银子的。 这时再看她有些红肿的脸庞,我也明白过来:“你,是被打了,是吗” “” “是谁打了你苟二” “” “是因为这些银子,你要拿出来,所以他打你” “你不要问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芸香的声音已经哽咽了起来,急忙转过头避开我的眼睛,却让我越清楚的看到她白皙的脸庞上微微肿起的几道指印,连耳朵都红了。我不由的咬紧了牙:“他怎么能这样打人” 芸香伸手轻轻的抚着脸,她白皙消瘦的手越发衬得脸上的红肿显得那么狰狞,却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也没错。” “” “是我不好,明明已经嫁人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 而她自己也说不下去,原本红肿的脸颊越发的红了,低下了头。 胡同里的气氛顿时冷到了冰点,一阵风呼啸着过去,蓦地让我一哆嗦,好像又回到了寒冷刺骨的北方。 芸香她 我沉默了好久,喉咙里都一直在咯咯作响,想要说什么,却好几次都咽了下去,终于鼓足力气才开了口:“芸香,你你不要再想他了。” “” “这样,真的不好我不是说你不好,而是,这样对你不好。” “” “他,他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他了” 我还很清楚的记得在渔村那个皮肤黝黑,牙齿雪白,笑起来格外灿烂的青年,也记得在朝堂上肃容正颜,已堪大任的重臣,我最深的记忆,是那个夜晚,他点燃集贤殿的大火,带着一种野兽般狠厉气息的样子。 明明是熟悉的,每一夜在我的梦中纠缠不休的人,可我却根本无法将那样的他,聚到同一个人的身上。 他离我,都已经很远了,不用说芸香,更何况,也许他的身边已经有了 想到这里,我只觉得胸口一阵抽痛,不敢再想下去。 这时,芸香也哽咽着开口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去想了,所以我让你今天过来,把这些东西给你,都给你,就是让自己不要再想。” 她说着,那只消瘦的几乎露骨的手轻轻的伸进袖子,又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用力的捏着,然后道:“这个,也给你。” “” 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要给我的,伸手过去,又接过一样沉甸甸的东西,是她用一块帕子包着的,我小心的展开手帕,只见里面是一把长命锁。 上面,还有几个字 轻盈 刘三 不离 我呆呆的看着那长命锁,光亮的银面几乎能映出我的模样,可那银光却闪得我眼睛都模糊了,我只觉得一阵滚烫涌了上来,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已经听到吧嗒吧嗒的声音。 眼泪,就像是没有感觉的,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的落在我的手心里,银锁上。 这就是,刘三儿当年给离儿打的那把长命锁 我现在都还记得,虽然当初,我只看了一眼,就是在那一天,我和他被迫分开的那一天,才让我看到,他有多不想和我分开,他有多憧憬我们将来的日子。 但一切,都破碎了。 我只觉得心痛如绞,连呼吸都抽搐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为什么” “” “为什么,在你手里我” “是我捡到的。”芸香看着我,轻轻道:“那一天,你们两突然就不在了,孩子也不在了,连你们家那个疯子也不见了。村子里好多人都去找,而我就在你们院子的角落里,看到了这个,像是被人丢了。” 被人丢了 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一天我完全昏厥过去,而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裴元灏的住处,自然是他处理了那些事,而离儿身上的这个银锁他那么痛恨我和刘三儿之间的关系,自然也不会留下来。 “我也不知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这个东西,我还是想帮你们留着,也许有一天,你和你的孩子,会想要。” 我抬起头来看着芸香善良而温柔的面庞,笑着道:“多谢你,谢谢你,谢谢。”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并没有痛哭失声,脸上甚至还有感激的笑容,可眼泪却完全不受控制,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滴一滴的落下,在脸上疯狂的肆虐着,等说到最后喉咙已经完全堵住了。我只能将脸埋进掌心,那冰冷的银锁贴在我的脸颊上,刺得我发疼,眼泪汩汩低落,最终全都没在了手帕里。 芸香没有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看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和她都平静了下来,芸香轻轻道:“我今天来,把这些都给你,就都给你了。” 说着,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的:“都给你了” 我看着她,也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只轻轻道:“多谢。” 她又道:“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你们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官府既然在找你,你应该躲起来才是啊。你的脸” 我没有笑的心情,只低着头:“我知道。我是打算要走了。” “哦” 芸香也没有问我,是要走去哪里,看我似乎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了,她有些局促,只勉强说道:“你们的房子,还在。我没事以前没事,会去打扫打扫,如果你要回来住,还是可以回来的。” 她说完,见我抬头看着她,又说道:“村里很多老人,都走了很多事,也没有人再记得。” “” “就这样吧,我要回去了。” “” “你,保重。” 说完,她点了点头,便转身匆匆的走了。 像是带着一阵风,一来一去,却留下了我手里沉甸甸的痕迹。 我站在空旷的巷子里,还有风卷着冬天的寒意从我的脸上吹过,明明是温润的南国,却给我一种如刀割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这一刻,心,如刀割。 我低下头,看着那片银锁,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这样的笑意在我肿胀恐怖的脸上,也许狰狞如鬼,可我的心,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无助过。眼泪又一次从眼眶中涌落出来,肆无忌惮的滴落,每一颗都那么的滚烫,落在手心里,几乎连那银锁都要熔掉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了起来。 越笑越厉害,笑得喘不过气,笑得只能靠在冰冷的墙上,才不让自己倒下。 风从空旷的巷子里吹过,两边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一个停留的,好像这个空旷的巷子,巷子里这个空荡荡的我,就是另一个世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我,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 我低头看着那片银锁,只是几个小字,却刺得我痛不欲生。 为什么 为什么 你不是要放手吗 你不是就要这样放开我,让我去找一个更好的人吗 不离不离 可为什么你又出现了 为什么天大地大,却无处不是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七嫂家的,一阵阵难受恶心的感觉不断的涌上来,等回家的时候,眼睛已经发黑了,我推开门的时候,差一点就摔倒在地上。 幸好一听到我推门的声音,平儿就跑了出来。 “你回来了” 他一见我好像要昏厥过去一般,急忙上来扶着我:“你怎么了,很难受吗” 我咬着下唇勉强自己不要昏过去,用力的抓着他的手臂走了回去,平儿一路扶着我回房,一路还不停的说:“我说我陪着你出去,你偏不要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万一在大街上昏了可怎么办” 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个时候我只想立刻倒在床上狠狠的睡一觉,将脑子里那些如同走马灯一样拥挤的画面,或者说回忆统统忘记,那些几乎要将我逼疯的回忆。可平儿的大嗓门却实在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好不容易回了房,坐到了床边,他又立刻端了一杯温水来递给我,问道:“你今天到底出去做什么了你见什么人吗为什么不给我知道你是不是可以过江了” “”我没说话,脸色越发的苍白起来。 喝了一口水,人才稍微好了一些,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我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告诉你,好吗” “哦哦。” 他点点头,接过我手里的杯子,见我勉强扶着床柱就要躺下去,便又走到床边,看着我,我见他倒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可自己却实在没有说话的心情,只说道:“我就休息一会儿。” “” 见我已经要躺下去了,平儿还是没有走开。 虽然对我来说,他就是个晚辈,但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也实在是不小,当着他的面这样躺下去,我自己也有些尴尬,只能强打起精神来抬头看着他:“有什么事” 平儿看着我,道:“我是想跟你说,你回来晚了些,刚才有人来找过你。” “找我”我有些疑惑:“谁来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