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中秋前日,予钧和明珠翘首以待了数日的楼珩与楼珺终于到京。 因着元德太子新丧,举国上下都禁止宴乐婚嫁,各家所谓的中秋家宴也都低调谨慎的很,莫说不预备丝竹歌舞,连亲戚之间来往送礼都恨不得趁着晚上偷偷送过去就算了。 玄亲王平素自诩端方守礼,又在元德太子大丧的时候这样哀切,阖府上下自然也是一同守素守丧。顾王妃索性直接传话说中秋也不必阖府一起吃饭了,因为王爷哀恸于长兄亡故,无心饮食。 予钧和明珠已经见惯了玄亲王的作态种种,也不多说,只象征性地敷衍了几句王爷保重身体云云,就在八月十五当日一同直接离府出城。 京南景山茂林修竹碧绿依旧,只是这一回在那蜿蜒转折的小路上,予钧再也不是素衣独行,身边还有目光清澈而坚定的明珠一同前行。 到了熟悉的竹舍跟前,楼靖已经在亲自等候。 “靖舅父。”予钧和明珠同时躬身一礼。 楼靖还了半礼:“辛苦了。长姐已经到了。” 予钧按住心中的热切,颔首欠身,跟随在楼靖身后过去。 竹舍的厢房之中,楼珩与楼珺皆是身穿颜色素淡的长衣,正相对坐着喝茶,与去年明珠在泮月居初见的时候其实很是相似。 只是这一回,予钧在上台阶的时候故意牵了明珠的手,一直走到楼珺面前双膝跪下,这才松开:“儿子给母亲请安。” 明珠知道他的心意,也同时顺着予钧的声音拜道:“给母亲请安。” 楼珺十分欢喜,忙伸手去扶他们:“快起来。” 二人起身又向楼珩深深行礼:“给舅父请安。” 楼珩点点头:“你们这次过来,辛苦了。” 予钧欠身道:“舅父言重,我们能过来探望母亲和舅父,并没有辛苦。” 楼珩淡淡道:“你自然是应该的,我说的是明珠。” 予钧便有了笑意,楼珩这样稍微带一点点鄙夷的口气其实正是他最轻松的时候,立刻顺着应道:“明珠是我媳妇儿,她也是应当的,并不辛苦。” 其实这才是明珠第二次见到楼珺,第三次见到楼珩,多少还有些拘谨,尤其是眼前之人再也不是什么合作的英杰人物或者远房长辈,而是她丈夫最亲近的家人。可以说在予钧的生命里,楼珩远比玄亲王更像他的父亲。因而素来无所畏惧的明珠,此刻对着楼珩竟然有些莫名的紧张。 “坐下说话,先坐下。”楼珺见予钧和明珠这样亲近,满面皆是笑容。茶案旁的座位自然是早已经安设好的,楼珺还是拉着明珠的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明珠,你如何能这样冒险?我都听说了,你在荆阳中了两箭?如今可都好了?” 明珠见楼珺十分关切,心中也觉得温暖,忙含笑应道:“母亲放心,一切都好了。” “真的么?”楼珺似乎不大相信,指了指楼靖,“我是见过阿靖的箭伤的,那哪里能说好就好?这不才四个月?”又望向予钧,“那你呢?我听说你的伤势比明珠还厉害些。” “我们都好了,您放心。”予钧一行安慰着,目光便向一旁的楼靖扫过去。 “看你舅父做什么,”楼珺拍了一下予钧的手背,“还想瞒着我?是怪你靖舅父没瞒住?你们还敢跟我不说实话么?” “儿子不敢。”予钧忙赔笑安抚,“我只是想着,我和明珠的伤势都已经大好了,难道舅父没跟您说么。您不必担心,我们真的没事。” “呸。”楼珺轻轻啐了一声,“你筋骨粗糙的没事,人家明珠可是娇娇嫩嫩的女孩儿,你打仗就罢了,人家为了你这样日行千里的赶过去,还在前线中箭,你们——”楼珺眼眶渐渐红了,便转了头说不下去。 “母亲,我们没事了。如今一切都好。”明珠反握住楼珺的手,只是也没有太多可以安慰。 “你们啊,”楼珺转过脸来,还是忍住了没有让眼泪落下,“就没有一个叫我省心。阿珩,阿靖,你们两个也是。” “长姐,”楼珩带了些安抚的微笑,温言劝道,“您过来见予钧和明珠是高兴的事情,如何倒伤心起来,连我们也落了不是。世家子弟,江湖儿女,哪有不经风雨的,过来了就好。您说是不是?” 予钧心里却十分酸楚,当年他外祖父老英国公早逝,母亲楼珺以未嫁之女顶起整个国公府,几乎是拖成了京中最晚出阁的贵女。后来与夫君玄亲王决裂,也不是因着侧妃妾婢如何,说到底还是为了楼家,为了英国公府。在几位舅父眼里,母亲便是不折不扣的长姐如母。母亲的一辈子,其实为她自己打算或忧心的时候极少,喜怒哀乐,担忧牵挂,都是为了家人。 “母亲。”予钧再度撩袍跪倒,“请您放心,为了您,我们也会好好珍重的。”顿一顿,他在心里藏了多年的话终于说出:“将来,儿子一定会将您接回京中奉养。” 楼珺一怔,楼珩与楼靖也同时向予钧望过来,众人皆是神色复杂。楼珺与玄亲王和离之事,其实比孝瑾皇后的出身不分明,更让玄亲王脸上无光。如今孝瑾皇后正位中宫,元德太子又已薨逝,玄亲王上位已经是指日可待。这样曾经在天下人面前堂而皇之地打了玄亲王脸面的楼氏女,不是应该彻底遁世避祸,以免被重新追究么? 即便是楼珩和楼靖有为了扶持予钧而重归朝堂之心,也没有将楼珺重新送回京城这个虎狼之地的打算。毕竟睿帝再器重予钧,九五之尊的位置也要先交给玄亲王。予钧就算能当真登上太孙之位,也未必能做个有始有终的太子。 “母亲,我们一定会将您接回来的。”明珠也起身跪在予钧的身边,目光语气都满了信心与坚定。 楼珩看了他们夫妻一回,沉吟了片刻才道:“长姐,让明珠扶着您去歇一会儿可好?也能说说话。” 楼珺自然知道这是楼珩有话要问予钧,但看着明珠也确实贴心,便点了点头,扶着明珠的手往内里的静室过去说话。 待她们婆媳去了,楼珩才又看了一眼予钧:“起来吧。”言罢便往另一侧的厢房走,楼靖则仍旧在廊下侍立等候。 “予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楼珩倒也没有再对予钧有什么脸色,二人在东侧的厢房静室内相对而坐。 予钧颔首欠身:“知道,这句话我已经想了十年。” 楼珩沉默了几息,才又问道:“那明珠呢?” 予钧唇边自然就浮起了轻轻的笑意:“我虽然没有跟她说过,不过她知道我的心思。我们要做这件事,就一定能做的成。” 楼珩上下打量了他一回,便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予钧如何梗着脖颈说他心仪明珠。不过一年时光,竟然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天纵奇才的英国公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那么一下下,那个时候他倒是还真没想到会有如今的局面。 当然,他所没想到的并不是政局的变化。元德太子病弱薨逝,孝瑾皇后的正位中宫,睿帝对予钧的亲信与重用,甚至包括如今玄亲王的急躁与冒进,其实样样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但是予钧所娶的妻子居然是纵横天下的连云主人,而且又与孝瑾皇后有这样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这倒是完全不在他原先的想法之中。 予钧多年以来都盼着能将楼珺接到身边奉养,这个也是身为人子的常情。但此刻予钧言语之中的信心,却少不了明珠带来的助力与支持。 想到此处,楼珩又感到几分莫名的讽刺,不知道此刻在同一轮中秋明月之下,帝位在望的那一位,真的知道他多年来所伤害、放弃到了几乎反目的妻儿甚至儿媳,身后到底有怎样的力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