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目光微微闪动,今日楚丹姝的话可比平日多多了。虽说前头的话不免叫韶华刺心,但这一句却是极要紧的消息。不论睿帝顾忌的到底是太子的病势还是瑾妃的情况,如今都是一个极其容易促成婚事的时期。 予锋身为玄亲王与顾王妃的头一个儿子,自幼便受尽万千宠爱,人物俊秀,武功也还不错,性情虽然急躁骄矜了些,但对一个十九岁不到的天之骄子而言,也不算什么大缺点。毕竟玄亲王素来持身治家都还算严谨,予锋便是骄矜些,却也没有斗鸡走狗、德行不修。更何况如今玄亲王倘若能在青宫易主之战中上位,予锋并他未来的妻子,才是前途最不可限量的。 这样看来,予锋和出身渝州帅府的韶华,应当算是极相配的。而且,一旦顾王妃向瑾妃或是睿帝提出赐婚的请求,甚至是直接向韶华的父亲、渝州军副帅顾常焕提亲,婚事成就的机会就很大,届时便几乎没有转圜余地了。 韶华脸色更白了,抬头强笑道:“丹姐姐说笑了,我还小呢,现在不想这些。” “你与我同岁啊。”叶怡竹侧目道,“也不过才小了一个月而已。” “所以,怡竹你是八月生日?”明珠直接插话,又拍了拍韶华的手,“那小景呢?” 叶小景正低头在剥一个壳很硬的山核桃,好生认真:“七月二十!” “哎呀,都错过了。”明珠笑道,“明年补一份大礼给你。” 虽然话题是这样生硬的岔开了,但楚丹姝已经微笑低头喝茶,没有再继续追问韶华,很快恢复平素文静敦厚不显眼的样子,而这场吃茶的对话也就结束在生辰、饮食等等的家常话题中了。 到得晚间摆宴,因为冬季日短,菜还没上齐,天色便已经全黑了。韶华坐在明珠旁边,越发神思不属。待得终于有机会远远看见一眼明重山,韶华便立刻低了头,再勉力抬眼时,眼眶便红了。 此时席间众人正在说话,更多是关注明湛昕升迁,并玄亲王府的近况。予钧不受父亲喜爱,人人皆知,故而结亲之事,府里也就是走个过场。既然今日晋王府家宴,玄亲王亲至,那焦点自然是不会放在予钧和明珠身上的。 对此明珠只觉得更合心意,随口遮掩了几句,只说韶华郡君似乎有些不适,要到飞云轩躺一躺,便亲自陪着韶华离席去飞云轩,又叫澄月前去找南隽说话。 回了飞云轩,染香便拧了热帕子奉给韶华郡君。韶华见没旁人,接了帕子便开始扑簌簌地掉眼泪。 明珠见她秀美精致的脸上都是心碎神伤的神情,只觉得自己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过去明珠惯于策马扬眉,横行江湖,入京之后也不曾退让几分,直到自己的赐婚旨意下来,对京中世家子女的种种为难才开始真正感同身受。 但明珠能走到今日之境,心志坚毅非比寻常,由着韶华哭了一会儿,便抚了抚她的背:“莫哭了,凡事总有解决之道。如今还没有到难以转圜的绝境,先别着急。澄月已经去找人了。” 韶华抬头望着明珠:“三姐姐,我心里怕的很。”泪水不断从那双优美的明眸中滑落,很快便覆满面庞,“我母亲是和亲而来的郡主,名头虽然好听,其实也是南夷王室推出来牺牲不要的女儿。我爹不喜欢我娘,更不在乎我。我在京里看着风光,其实甚么踏实的根基也没有。瑾妃娘娘虽然疼我,但我到底也不是她的亲孙女,倘若姑姑真的求了赐婚旨意,我该怎么办……” 明珠接过染香送上的另一条巾子,给韶华擦了擦眼泪:“韶华,怕也没有用,先静下来听三哥怎么说。即便事情看似到了绝境,也未必没有绝处逢生的机会。更何况如今有楚姑娘的这句提醒,咱们已经走在了前头。瑾妃娘娘不会强人所难,你若清楚让娘娘知道决然不愿意嫁给予锋,赐婚旨意便没那么容易下来。至于其他的,一步一步来。” 韶华呜咽着低了头,又伏在明珠膝上低泣。 明珠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却忍不住想,倘若当年没有青江之事,父亲真的能带着一家人回到京里,是不是十二年之后,自己也会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定亲,而妹妹蓉蓉也是这般年纪,谈婚论嫁?只是,自己决不能叫她无助、惶急到这个地步。 此时便听门外澄月的声音:“小姐,三爷来了。” 明珠示意染香去帮着韶华整理一下仪容,自己上前亲手开了门,便见外头月明星稀,一身蟹壳青长衫的明重山便等在外头,素来文秀清峻的脸庞在这数日里竟也是憔悴削瘦了许多,见明珠开门,便拱手一礼:“三妹妹。” 而再后头站着的却不是南隽,而是玉带锦袍的予钧。身为赐婚旨意中的另一个主角,今日予钧身着古虬纹织锦镶边鸦青长袍,头带黄玉发冠,较之平素的高峻削正,又多了三分华贵雅逸。 明珠与他目光一对,彼此微微颔首,便算打过招呼了。 “三哥。”明珠向着明重山侧身还了礼,也不多说,便让出了进正屋的路。 待明重山进去关了门,明珠便向澄月示意去外头看着,自己则与予钧到庭院旁侧的回廊上说话:“这个事情,长公子有什么打算?” 予钧笃定道:“这事情只能先拖着。蒋家那边是肯定成不了的,至于宫里既然没有在这次给他们赐婚,应该今年就不会赐了。后头再想办法便是。” 明珠点点头,想起韶华哀哀哭泣的神情,不由又摇摇头,情之一字,果然伤人。 予钧低声问道:“听说,萧郎君入京了?” 明珠最受不了他这个明知故问的神情,只觉得很是欠打,不由白他一眼:“是,与靖二爷同时到的。” 予钧唇角勾起:“那何时可以一见?” 明珠抿了抿唇,抑住自己也莫名而生的笑意:“明日静候大驾。” 碧水别院原本的装饰以精美奢华为主,多植桃李柳树,务求春日时繁花似锦,美景宜人。而明珠叫人买下之后,移除了一些桃树与垂柳,改植松柏梅竹,故而虽值初冬,庭院中倒仍是绿意满目。 予钧和楼靖由韩萃与燕衡引着,一路到了正堂,明珠与萧佐已经等候在内。 宾主相见之间,礼数便有些微妙。予钧与明珠照例如以往一般轻轻一礼,而明珠望向楼靖,欠身时多了三分恭敬:“靖二爷。” 同时予钧向着萧佐,却自持了些。说到底,那是他未来妻子的下属。 宾主落座,白翎亲自奉上了茶。而染香则人如其名,在正堂西北东北二角落中的青花海水江崖纹香炉中各加了一大把清新提神的青曦香。 待得袅袅香雾烟气自青瓷香炉的瓮口升起,这漫长至极的一日密谈,终于开始了。 在双方见面之前,明珠已经预料到了这场对话会很长。所以事先已经命人预备了笔墨纸砚、茶水点心,以备需用。然而当真正的交涉开始,尤其是当总揽协管连云帮会的萧佐,对上一手打理英国公府的楼靖,双方的沟通虽然非常有效,但无数的细节与条件,还是不得不将这场密谈从上午,一直延伸到了晚上。 待得澄月等人将晚饭送来的时候,予钧和明珠已经不负责任地在旁边摆上了棋盘。 而楼靖与萧佐的唇枪舌战仍自未休,二人手边写出的纸稿已有两寸多高。 “靖二爷,萧郎君,先吃个饭吧。”明珠开言,叫人另设了用餐的方桌,并没有离开这件议事厅。 予钧亦道:“两位都辛苦了。“言罢,亲手满了两盏茶。 楼靖看着予钧眉宇间的舒心,几乎又想嘲讽两句,刚要开口,心中却不合时宜地酸了一下。他有多久没见过予钧这样平静地欢喜着?过去许多往事瞬间便在脑海中呼啸而过,面上只微微一笑:“有劳。” 萧佐亦在留神予钧和明珠之间的动作,目光闪了闪,便微微欠身接茶:“多谢长公子。” 餐饭用毕,便是再精明强干的人也不免在这整日交涉之后神思倦怠。但楼靖与萧佐皆身份重要而敏感,而婚期又这样急,众人皆不愿意将事情拖延滞后,便只能强打精神继续谈。 明珠伸手一拦,微笑道:“靖二爷,萧郎君,用饭既毕,要不要活动两下筋骨再继续谈?” 予钧笑道:“既然合作的细节谈了这样许多,那彼此再讨教一下也是好的。”望向楼靖,轻微点了点头。 楼靖会意,便活动了两下肩胛:“如此也好,是萧郎君指教吗?” 萧佐和明珠交换了一个眼光,随即颔首欠身:“萧某不才,还请二爷指点。” 中堂门外便是之前明珠习剑的空场,花木装饰之外,大约还有两丈见方的青石庭院,明珠向白翎点了点头,很快便灯烛齐备,而旁观的人仍旧只有寒天、白翎、澄月、韩萃四人,皆是照例随侍罢了。 二人走到中央,萧佐一拱手:“靖二爷,您是用兵器还是空手?” 楼靖颔首道:“萧郎君若是以折扇赐教,在下自当使剑,断然没有在九面书生跟前托大的道理。” 萧佐拱手道:“那便领教了。” 同在庭前侍立的南隽立时上前,将自己的佩剑送上。楼靖接过来掂了掂,脸上隐隐有两分笑意,当即拔剑出鞘,中指在剑身轻轻一弹,便听叮的一声,龙吟清越,显然是一柄上佳利刃。而相貌俊朗无双、只是身形稍嫌瘦削的楼靖此刻青霜在手,凛冽杀气竟是锋芒夺目,威势隐隐,韩萃等人便是旁观,亦感压力。 萧佐与其相隔六尺而立,面上温润微笑不改,始终君子谦谦,如坐春风。见楼靖剑锋出鞘,手中折扇再度调转,并不展开,只抱拳拱手:“楼二爷请。” “萧郎君,那楼某冒昧了。”楼靖颔首,长剑缓缓划个圈子,动作虽慢,剑影却乍然银光如瀑,杀气漫天。萧佐仍在原地不动,只见楼靖脚步倏然一变,闪身前冲的速度直如惊雷破空,掠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