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知非蓦地捏紧茶盏,力劲之大,直令他指节生疼。 身后的金颜与他一样,亦是神情激烈,心潮汹涌,几乎顾不得身份尊卑,霍地一拧黛眉,直直望着郁昭,眼中写满焦急。 纵然两人神色相仿,但不同于金颜,在应知非心中,无边恐惧渐渐漫延、渐渐铺展,顷刻间挤占心海,叫人不寒而栗。 郁昭的说辞前后矛盾,他刚刚这一句话,仿佛是在暗示什么。 不知不觉之中,应知非背生冷汗。 郁昭在试探什么?! 或者说,他在怀疑什么?! 沉默,令人心悸。 郁大将军宛如存心考验应知非的定力一般,掷下一道惊雷,旋即不再出声。 至于应知非的耐性,其实算不上有多出色。但他身怀大秘密,深谙“说多错多”的道理,不敢疏忽半分。 郁昭……似是在怀疑他的身份。 作为借尸还魂的当事人,应知非很快为郁昭的行为找到解释。而种种迹象表明,这个思路,很有可能是对的! 这几日连续抄诗,动静不小,他是否太张扬了…… 不知过了多久,应知非故作轻松地问:“洪夫子曾经向我要了一幅字,那日他曾说过,我父亲的字……” 身为晚辈,他隐去了后半句,没有冒犯先人。同时,应知非大胆地抬起头,留神观察郁昭的脸色。 他原本不曾多想,但类似的事发生两次…… “果真敏锐。”郁昭眉峰一振,眼底兴味悠长。 没有辜负应知非的期待,大将军坦率而平静地回答:“是我让他做的。” 应知非的手再次攥紧。 又静了一段时间,他终于直面核心:“为什么?” 自己的行为有多可疑,应知非心里一清二楚。但他若当真效仿原主……那无异于躺平等死。 以他的处境而论,继续摆烂等同自杀。 应知非悄悄给自己打气,心中默念“别紧张”。 你听我狡辩,看我三寸不烂之舌…… 巧的是,郁昭也道:“不用紧张。” 应知非凝神定志,长长吐一口气,驱散心中严寒,为先前异状找到理由。 “从横武关一战至今,这是我最接近真相的时候。” 眼帘一坠一扬,神色倏忽变幻,目光从犹豫转为坚定,也只是眨眼之间。 浩然正气,好用! 应知非谦声道:“请郁将军解惑。” “很少有人知道,凤阳伯府大公子不能习武的真相。不过,我恰好是其中之一。” 郁昭神色平静,先说了一桩陈年旧事:“你天赋惊人,资质绝世,尚在襁褓之中,就表现出直指高品的潜力,堪称武道奇才。上数五百年,只有你的天赋,能与太祖皇帝相比。” 应知非嘴角一抽:“郁将军折煞晚辈了。” 他现在,还是个爬楼梯都会气喘吁吁的弱鸡。 郁昭微微一笑:“这不是夸奖,不必推辞。天赋不代表成就,浪费天资之人数不胜数。” ……好阴阳怪气的一句话。应知非自觉他也是“浪费天资”的一员。 “你出生之后,应凛几度与我炫耀。他说,应家四代奇勋,必将由你继承,你会是凤阳伯府的骄傲。” 更像阴阳怪气了。 应知非忍不住叹一口气。 好在,他虽然被迫背上原主的锅,但脑子还是自己的。 应知非思绪急转,试探道:“您让师兄带我去闯炼心桥,并非是想考验我的潜力……将军此举,其实是为确认真相。” 二者看似接近,实际却有天壤之别。 果然,郁昭轻轻颔首:“天赋虽然受限,但本质不会衰竭。你的变化太大,我始终无法确定,你究竟是不是应知非。但有此等资质之人,当世没有第二个。炼心桥,是最有力的证明。” 纵然已有心理准备,应知非仍旧是心神大震,浑身发冷。他狠狠一咬舌,借剧痛保持清醒。 但这个方式…… “炼心桥是为淬炼意志,但我……”应知非本就心有疑惑,当下便也趁机抛出,“扪心自问,我不觉得自己拥有一蹴而成的资格。” 先天的武道资质,无非在于经脉和根骨。体质来自于父母,但心志却全仗后天的历练和打磨。 过去的应知非生得软弱,现在的他……也只想活下去。 武者之心一往无前,他哪有这样的信念? 郁昭却是一挑唇角,幽幽扫他一眼,神色莫辨。 应知非头皮发麻,下意识挺直脊背。 “武道意志,才是你天资所在。”郁昭忽地低嗤一声,“若只是体质特别,妖族何必煞费苦心布下封印。” 应知非霍然瞠目,作为门外汉,他没听懂郁昭的话。 然而他等了几个呼吸,忽然意识到,郁昭没有解释的意思。 应知非深吸一口气。 又来了。 不卖关子会死吗?! 一时之间,他有些怀念珍珑。镇压国运的女子国师,反倒是他见过的,言辞最直接、最坦白的人。 同样是大佬,看看人家!他在心底恶狠狠地扎小人。 “过早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郁昭话锋一转,神情忽地郑重。 闻言,应知非倒也释然了,谦谨地一颔首:“是。” 身为三品武者的郁昭愿意指点于他,他当然乐意接受。 郁昭眼底掠过满意之色。 “这茶是你母亲的手艺。边军的粮食被污染了,你母亲道法精深,若非她用修为和性命净化食水,败局只会来得更快。” 郁大将军慨然一叹:“是个可敬的人。” 应知非眉目低垂。 祭酒展示春秋笔的奇异之时,他曾有惊鸿一瞥,在幻象中见证了凤阳伯夫人牺牲的场面。 被污染的不只是粮食,还有土地,甚至是踏上沙场的人。 而那位女冠燃烧生命,助慷慨儿郎释放孤勇,将一腔决绝付与战阵。 “你父亲似乎察觉了什么。他身边一名卫士,奔赴万里,长途跋涉,堪堪赶在衰亡之前,将密信带到京城。” “但——”郁昭抬起眼,定定看着应知非,“我的部下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行迹已然泄露,险些遭人灭口。而那一封信,也只保住了几句话。” 应知非恍然大悟:“消息很可能已经走露,所以,郁将军才会怀疑,我并非应知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