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贤公公明察,殿下伤确确是自己摔!吾等不知——” “殿下手臂,是拉拽所伤,”文清辞轻揉着手腕,漫不经心地打断了禁军狡辩,他朝贤公公微微颔首道,“此番将大皇子接回雍都,是为了替陛下试药。如果殿下身有暗疾,试药结果必定不准,这个责任您与我都担不起。” 他话说到了贤公公心坎里:“……文先生所言极是。” “未免意外,我需先确认殿下身体究竟如何。” “禁军事咱家必定秉公处理,”贤公公面无表情地瞟了那几人一眼,转头朝文清辞堆笑着说,“至于大殿下,就请文先生多多费心了。” “自是应当。”文清辞笑道。 作为将谢不逢召唤回京罪魁祸首,他在雍都受一切委屈、所有伤所有病,四舍五入都能记在自己头上。 论起上心,以及对他身体健康在意程度,文清辞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能和自己比。 谢不逢手缓缓从肩胛处移了开来。 他从来不信什么好心、怜悯。 更不觉得文清辞会拥有这种东西。 ……他只想知道,眼前将自己扯回雍都泥沼太医,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嘁,无权无势,不讨陛下喜欢,母妃还被打入冷宫,看你能在宫里活几天。』 我怎么被派来伺候这个妖物……难不成什么时候得罪了贤公公?』 真吵。 谢不逢目光锐利如鹰鹫,缓缓从周围扫过,刹那间便让众人生出一种心事被看穿错觉。 他耳边安静了下来。 世人只知道谢不逢生来没有痛觉,却不知道……他自幼能够听到人们心底恶念。 谢不逢在厌恶、恐惧甚至诅咒陪伴下成长。 这些人心里想话,他十几年来早就已经听腻了。 除了吵闹以外,谢不逢没有任何多余感觉。 ……文清辞快些毒死他吧,毒死他我就能换个主子伺候了。』静了半晌,一句突兀诅咒,扰乱了谢不逢心神。 少年屏息,抱紧了怀里小小羊羔。 他飞快地回忆起了来太医署后听到一切:有禁军心底里谩骂,有贤公公不屑,还有太监宫女们恶意揣度……唯独少了文清辞声音。 这不可能。 谢不逢忽然蹙眉,深深地朝文清辞看了过去。 他正用丝帕擦拭手腕上血污,末了又戴上了一串药玉。 既能遮挡伤处,还能活血化瘀。 转身瞥见谢不逢手左手无人理会猩红,稍有些洁癖文清辞下意识补充了一句:“再拿一张干净丝帕来。” “是,文先生。” 话说出口,触及谢不逢冰冷目光,文清辞立刻后悔起来—— 啊啊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怎么就那么多嘴? ……事情走到这一步,没有给他留半分怂余地。 不就是擦个手吗? 文清辞深吸一口气,拿起丝帕向谢不逢走去。 “血污黏在这里,脉象触不清晰,会误了准头。” 话音刚落,没等他触到谢不逢皮肤,少年竟突然抬手挡住了文清辞动作。 谢不逢这一下快且狠戾,如一道黑色闪电,朝文清辞袭了过来。 没有留反应余地,虚挂在文清辞手腕上玉串,便随少年动作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发出“砰”一声脆响。 谢不逢耳边瞬间炸开了锅,连怀里羊羔都被吓得瑟缩了一下。 他在故意刺激文清辞,以确认自己究竟是不小心忽略了对方声音,还是真……什么也听不到。 无数道目光注视下,文清辞顿了顿,弯腰拢袖将玉串捡了起来。 “还好没有摔碎。” 他语气轻松,一笑置之。 文清辞不但没必要讨好自己,甚至还执掌着自己生死。 可他只是重新将玉串缠在了腕上,没有露出一丝半点不悦。 最重要是,自己耳边,始终寂静…… 文清辞拿着丝帕,再次走了过来。 这一回谢不逢不再阻拦,任由他轻轻拭去小臂上血污。 …… 暂别贤公公,文清辞一行人穿过前院,向用来诊疗聆空堂而去。 没走两步,一道白影忽然晃了过来,直愣愣地撞到了人群中。 “什么东西——” “兔子兔子!这有什么大惊小怪?” “都小心点,那可是文先生养!” 太监们手忙脚乱就要去抓,场面随之变得混乱不堪。 文清辞脚步一顿,突然弯下腰,将兔子从地上捞了起来,抱在了怀里。 揉了揉它脑袋后笑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也是穿来才知道,原主有养实验兔习惯。 在当下时代,这是一个极其离经叛道行为,同样也成了原主“仙面罗刹”一大佐证。 虽然暂时没有做动物实验想法,但雍都也绝不是一个放生好地方。 一来二去,文清辞只好将它养在这里。 惊魂未定兔子用力扒在文清辞肩上,爪上长长指甲,直接戳到了他脖颈边皮肉里。 虽然没有出血,但破皮却是一定了。 “文先生,您肩受伤了——” “无碍。” 文清辞不但半点也不在意,甚至还抱紧了兔子,一边轻抚后背,一边温声细语地安慰着受惊它:“不怕不怕。” 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看到文清辞后,扑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 “文先生恕罪,方才我们正清理笼舍,没想到它、它竟然溜了出来,”小太监又哐哐地磕了几个头,无比惶恐地说,“我现在就把它抱回窝里,关好保证它不再乱跑!” “不必,只有几步路,我带它回去吧。” 文清辞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它耳朵,转身抱着它走向院角竹笼。 太监们立刻跟了上去。 只有谢不逢站在原地,遥望着文清辞背影。 一个太医,为什么要在宫里养兔子? 文清辞抱着兔子,弯腰摸了摸窝里垫草,转头对刚刚那个小太监说:“草还是有些湿,下次一定晒干点,记得常常通风,别让窝太潮湿。” 末了,又耐心叮嘱:“对了,记得再找一块杨木,来给它磨牙。” “是是,”太监连忙点头,仔细将他说记了下来,“一定按您话办!” 确定垫草铺好后,文清辞又往笼子里添了一些苜蓿,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兔子放下,送回了它窝里。 并随手挠了挠兔子下巴。 “乖乖待着吧,别再乱跑了。”说着,他下意识用拇指,轻轻磨蹭兔子肉乎乎脸颊。 文清辞话语里满是宠溺。 初春天还有些凉,依恋文清辞体温白兔忍不住向前跳了跳,追逐着他手心温度。 见状,文清辞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暂时停下手,任由那兔子在自己掌心里贴来贴去。 熹微暖阳从天际斜照而来,将文清辞原本有些清冷气质,滤得只剩下了温柔。 “好了,小家伙,往后空了再来陪你玩。” 想起还有正事没有做,文清辞终于恋恋不舍地起身,走回了谢不逢所在位置。 他面色如常,似乎刚刚发生事情,只不过是一段小插曲而已。 可是文清辞身后人脸上表情,却是一个赛一个难看。 太监们互相打着眼色,心理活动更是精彩至极。 谢不逢集中注意力,终于从嘈乱心声中提取出了一些有用信息。 ——太医署兔子,确确是文清辞养,竹笼边苜蓿、蔬果干和玉米,更是他亲自准备。 甚至于文清辞养了不止一只兔子。 自己今天只见到这只,是因为其余兔子,或是被他亲手杀掉,用来估测药性。 ……或是被他开膛破肚,生生肢解,化作一摊烂肉。 明明前一秒还在轻抚它身体,可是后一秒文清辞就能将它抽骨、剥皮。 再用一柄银刃,把兔子脏器、神经一一分离。 手段是那群太监也从未见过血腥、残忍。 那一天,他们才知道……原来兔子痛极了也是会发出尖叫。 谢不逢不由侧身,向文清辞看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观察一个人。 玉冠与乌发之下,是白皙额头与细眉中一点朱红。 长长睫毛如颤动蝶翼,挡住了琉璃般眼瞳,以及藏在其中所有情绪…… 令人捉摸不透。 聆空堂里,文清辞缓缓将手指搭在了谢不逢脉上。 他集中注意力,一边回忆课堂和日常所学,一边耐心辨别谢不逢脉象。 全神贯注下,文清辞忽略了少年食指那轻轻地一颤。 谢不逢视线,在不经意间落到了文清辞肩上,方才被兔子抓挠过地方有一道明显红印。 视线再向下,是他腕间被自己攥出那片青紫。 文清辞身上那股淡淡苦香,随风散到了谢不逢鼻尖。 他心脏随之一沉。 谢不逢忽然意识到——自己听不到文清辞心声,并不是什么意外。 而是必然。 文清辞为医而痴。 在他眼里,自己和那只被他精心照看,却总有一日会亲手杀死兔子没有什么两样! 文清辞不会对一只兔子生出什么恶意,更不会计较那兔子抓出伤痕。 ……那么对自己,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