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湍急,身体像是摇摇晃晃的浮萍。 九死一生的危急关头,施黛顾不得细想,眼见一个浪头打来,抱紧江白砚后腰。 断水一剑横去,水浪碎作白沫。江白砚身形偏转,为她挡下冰凉水花。 “谢谢。” 施黛不好意思:“你不用……反正我已经湿透了。” 施黛心态放得很开。 江白砚在水里挥剑御敌,本就非常耗费体力,她不至于娇弱到淋不了一点儿l水,给他添麻烦。 全当冬泳一回嘛。 带在身上的符箓被水浸湿,万幸还能发挥作用。 施黛回神,用灭鬼除凶符诛除几只从水底冒头的怪物。 她和江白砚都在水里,雷火符是万万用不了的,否则江白砚得变成她电过的一条鱼。 怀里的姑娘纤瘦柔软,江白砚左臂用力,因她萦绕颈间的呼吸,气息骤乱。 只有这个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 拥抱和杀戮都是。 他对杀伐拥有骨子里的偏爱,出乎意料地,此刻竟更贪恋怀中的触感。 头一回,面对层出不穷的对手,江白砚心生厌烦。 江白砚觉得,他在一点点变得很奇怪。 眼底浮起短暂的茫然,转瞬即逝。 断水再起,将一只只前涌的怪物斩作泡沫,熟悉的快意令他重回清明。 江白砚轻扬唇角。 他的杀意着实骇人,剑气纵横,逼得画中怪物难于近身。 因而当柳如棠从水下浮起,一时居然分不清谁才是穷凶极恶的案犯。 很有江白砚作风的打法。 锋锐毕露,煞意难当,满身上下是散漫而纯然的杀气,偏生他怀里抱着个人。 红瞳微闪,柳如棠摸了摸自己嘴角。 她记着施黛的话,知道后者不会游泳,三人坠入江中后,柳如棠第一反应是去救她。 紧接着,在黑蒙蒙的水下瞥见江白砚的白衣。 做好事不留名,柳如棠选择默默撤离。 “你们没事吧?” 见形势稳定,随手抹去脸上的水珠,柳如棠朝两人靠近:“我们尽快上岸,否则——” 柳如棠神色一凛:“小心身后!” 不等她说完,江白砚抬臂挥剑。 近处浪涛腾起,竟化作野兽张开的巨口,利齿尖锐,势要咬上三人脖颈。 断水斜出,正中血盆大口的舌尖,随江白砚腕骨微动,将它彻底撕裂。 柳如棠大为震撼:“浪花变兽嘴,虞知画真会玩。” 但凡江白砚出剑慢些,已经掉脑袋了。 “我们没事。” 施黛也被这怪诞奇谲的场面吸引注意力,拭去鼻尖一滴水渍:“你还好吗?” “蛇是会游泳的。” 柳如棠咧了下嘴角:“上岸吧。” 现在是深冬,天气最冷的时候,他们被扔进寒意透骨的水里,不晓得会不会染上风寒。 我们的行踪,虞知画一直知道。 16本作者纪婴提醒您最全的《自古沙雕克反派》尽在,域名 施黛想了想:“起初是山巅,后来落入峡谷,也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她在水里身手不好,但脑子能用,还算清明。 东西两侧有群山阻挡,南方是一望无际的水波,视野很低。 把四面环视一遍,回想自己和柳如棠的行动轨迹,排除有视觉死角的地方,施黛眸色微亮:“虞知画最有可能在北方的山上,与我们正对。” 江白砚撩起长睫。 与他和柳如棠不同,施黛并不习惯下水,被冻上这么一遭,脸颊血色褪尽,后背止不住轻颤。 饶是这样,当她出声,双眼如同熠熠生辉的瑰丽珠玉,在月下溢散光华。 是生机勃勃的模样,像被暴雨打湿,仍肆意生长的竹。 施黛一向如此。 因她眼中的亮色略微分神,江白砚应了声嗯。 下一瞬,身下的水流陡然生变。 江水凝聚,陆地重现。 施黛刚有双脚落地的实感,眼风一扫,头皮发麻。 环绕在三人周身的水流团团聚拢,化作无数只豺狼虎豹,把他们围在中央。 野兽龇牙咧嘴,距离最近的那只张开嘴巴,露出森然獠牙。 柳如棠没忍住骂了声:“不是吧,这么多?” 白九娘子吸溜吸溜:“饿了。” 它曾在山中修行,最爱狩猎这类野兽,对方越强,白九娘子越兴奋。 柳如棠一把按住脖子上的蛇鳞:“你自己化形,待会儿l别用我的嘴咬!” 她嗓音落下,身后浮起一道巨大白影。 足足有一座楼高的白蛇舒展身体,眸中猩红更甚,张开大口,向乌泱泱的兽群俯冲袭去。 一口咬下,墨汁四溢,滋味并不好吃,白蛇露出苦巴巴的表情。 柳如棠手持长鞭,迅疾横扫,所过之处群狼溃散,融作水雾。 登上陆地,施黛从江白砚怀里离开,来不及拧干衣服上的水渍,快速驱符御敌。 她可算明白,为什么连白九娘子都说本命画不好对付了。 这里的每一笔每一画皆由虞知画操控,只要她想,能让他们永远被困在墨潮里头。 画中的怪物不觉疲倦,他们的气力却在一点点流逝。 更多墨汁化为兽潮扑来,柳如棠打得头昏脑胀,忽地惊呼一声:“陈澈、流霜!” 话音方罢,一只半隐半现的手掌从高空落下,灵气溢散,把大群豺狼拍散。 这是请神后,天官降下的掌印。 施黛仰头望去,一男一女立于不远处的山巅。 陈澈眉眼冷峻,沈流霜手持长刀,被飒飒疾风扬起一边袍角。 “虞知画在北。” 柳如棠扬声:“包抄!” 江 白砚神色不变,剑气扫荡,破开一条通途。 北方群山连绵、重岩叠嶂,若要寻人,难度可见一斑。 但江白砚懂如何克制花里胡哨。 断水直攻山峦,剑意与画中仙的灵气相撞,须臾将其破开。 山峰坍陷,融化成一滩墨汁,飘散天地之间。 一座山没有,就斩断下一座。 “我觉得,”柳如棠嘴角一抽,“画中仙肯定很后悔,把他拉进本命画里。” 山水图被这么玩儿l,她想象了一下虞知画此刻的心态,觉得画中仙有些凄惨。 白九娘子重新与她融为一体,一边看热闹一边吐信子:“谁说不是。” 不过—— 柳如棠眼珠挪了挪,瞥向身前的施黛。 也就施黛能立马接受江白砚的脑回路,并对此兴致十足。 原先步步杀机的困局成了消消乐,她觉得有趣,时而指一指某座山峰:“江公子,试试那一座。” 于是江白砚起剑,劈碎那团岿巍屹立的墨。 柳如棠:…… 你们开心就好。 谢谢你,画中仙。 被江白砚这么一捣,没过多久,黑墨中现出裙裾翩跹的白影。 虞知画面色沉沉,手持玉笔与画卷,轻盈跃向另一座山峰,右手轻挥。 她画得急,墨汁变成混沌不清的黑色漩涡,正要继续下笔,觑见身侧刀光掠过。 灵官面具隐隐发热,沈流霜的刀风裹挟龙腾之势。 虞知画咬牙,黑墨护于跟前,形成一面铁盾。 她欲闪躲回避,发觉身后亦有追兵。 陈澈的长枪带有天官威能,枪尖上挑,与沈流霜的刀光聚作繁复巨网,难以挣脱。 脸色惨白至极,虞知画神态平平,只轻微蹙了眉。 刹那间,这座山头轰然崩塌。 陈澈与沈流霜一瞬怔忪,她趁机后撤,却撞上一道金光。 ——施黛眼尖手快,抛出一张符箓,灵气恰好聚在虞知画的逃亡路径,兜头罩下。 金光如刃,毫不留情击上她后背。 剧痛袭来,虞知画闷哼一声,又见剑气流泻。 在数人的围剿下,她处于绝对劣势,根本不可能逃开。 断水剑意大盛,刺穿她胸腔,也绞碎她手中紧握的本命画卷。 镇厄司需要她的口供,江白砚遏制杀念,没下死手。 “终于。” 前前后后折腾这么久,柳如棠气喘吁吁:“结束了。” 施黛累得够呛,抬手摸摸自己额头。 浑身上下被水浸湿,随即一直追在虞知画身后,她这会儿l反应过来,才发现寒气几乎渗进骨头。 目前还不烫。 等明天,不会发烧吧? 沈流霜来到她身前,压低声线:“落水了?” 看江白砚和柳如棠的衣物,同样水涔涔的。 “没事。” 施黛不觉得有什么,更想向她分享本命画里的所见所闻,眉飞色舞:“画中仙的笔能填山。我们站在峡谷里,两边的高山忽然变成江水,把我们给淹了。” 正说着,身体被一件漆黑外衫牢牢裹住。 沈流霜的面具掀开在头顶,露出一双凌厉凤眼,动作轻柔,为她理好衣襟:“别吹到冷风。” 另一边,陈澈一言不发,把外袍罩上柳如棠后背。 他没多话,看向虞知画:“可知罪?” 胸口被刺穿,淌出汩汩鲜血。 本命画的碎屑散在脚边,虞知画垂眸不语。 沉默半晌,她低声道:“卫霄会如何?” 发丝凌乱搭上肩头,几缕遮挡在她晦暗的眼前,她一动未动,似在思忖。 虞知画说:“除了锦娘,其余几个死者都是我杀的。” “因为自己的贪念杀人,只要做了,就是有罪。” 裹紧陈澈的衣袍,柳如棠从体内剥离白九娘子,眼底猩红褪去,变回墨玉般的黑。 她拧眉:“你何必为他如此?” 与虞知画接触不多,但柳如棠清楚,这是个聪明人。 为了卫霄犯案,毫无疑问是件蠢事。虞知画图什么?因为卫霄的前世和她有缘? 施黛吸了吸鼻子,朝手心呼出一口热气:“你想和卫霄长相厮守?” 当初在画境里,她问过江白砚相关的问题。 画中仙不会投胎转世,却能长生不老。和虞知画相比,卫霄一介凡人,寿命有限。 她失去过一次秦箫,想必格外珍惜如今的卫霄。 可是……施黛挠挠头。 秦箫和卫霄,转世后,算不得同一个人吧?虞知画这样做,究竟是想补偿四十年前的爱人,还是仅仅为了卫霄本人? 虞知画不知在想什么,听施黛说完,竟轻声笑了笑。 笑罢低眉敛目,没做言语。 她今日动用本命画,消耗体内大量灵气,现在画卷被江白砚所毁,更遭重创。 施黛看着她这副情态,莫名有种奇异的感觉。 从最开始,她当着虞知画的面指认凶手,对方便态度温和,从头到尾波澜不惊。 像是……在等施黛说完,静候尘埃落定一样。 虞知画半阖上眼,碎裂的本命画轻轻一颤,灵气缭绕。 他们身处画卷的世界,举目望去,水墨消融,山水倾塌。 左右张望,施黛一愣。 她以为幻境消散,能回到卫府正堂,没想到景象几经变换,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间书房。书香氤氲,幽静无声,案上摆有笔墨纸砚,和几册敞开的书本。 “咦?” 柳如棠也面露茫然:“这是哪儿l?” “本命画和虞知画的内丹相连,画卷损毁,她内丹应当碎了大半。” 白九娘子探 出脑袋:“灵气外泄,这是由她内丹凝成的幻境。” “幻境?” 沈流霜低头看向自己掌心:“和画境一样吗?” 他们没得到角色扮演的提示纸条。 “不同。” 白九娘子眼珠转了转:“更多的我也不清楚。画中仙太少,本命画受损的,我只见过这么一个。你们静观其变就好。” 画中仙本心沉静,攻击性不强,不出意外,内丹没什么危险。 默了默,白九娘子沉吟道:“要说的话……既然画中仙的画境由记忆凝结,或许此处,也是她内丹深处的记忆吧?” 它说罢眯眼,轻轻一嘶。 夜色静谧,月白风清。 有风拂过窗牖,吹开桌前一页书册。纸张发出哗啦轻响,被月华映照白纸黑字。 施黛安静看着,目光蓦地顿住。 空无一人的书房里,一根莹白食指悄然垂落,轻按书页。 如同泼墨落笔,一道人影在半空徐徐浮现,起先是纤长五指,继而显出躯体四肢,最终浓墨重彩,勾画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是虞知画。 比起如今的处惊不变,她的神色懵懂许多,初生于世一般,对身边的万事万物充满好奇。 “这是……” 施黛讶然:“虞知画诞生的时候?” “您说得没错。” 白九娘子若有所思:“看看她内丹里的记忆吧。” 虞知画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件事物,是书。 画中仙由天地灵气孕育,无父无母。她生于一户书香门第的书房,一睁眼,便见月下墨字。 虽是首次化形,虞知画已知四书五经、丹青妙笔,那日后,在大昭境内四处游历。 她无牵无挂,习惯孤身一人,遇见秦箫,源于偶然。 江南富庶,多行商来往,也多山匪打家劫舍。 虞知画孑然独行,又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女郎,行于山道上,一日路遇山匪。 未等她出手,突如其来的剑光急转而过,横在山匪头领颈上。 是个身着青衫的少年,目若朗星,意气飞扬,因他动作,随意扎起的马尾轻晃。 “这么精神。” 那人对手执刀戟的山匪们笑道:“不如来和我打一打。” 然后理所当然地被群起而攻之。 他剑术不差,青光上撩,击得好几个山匪毫无还手之力。奈何敌手数量太多,他单打独斗,身上被划开数道血口子。 彼时虞知画已化形十几年,略懂化虚为实的能力,见他左支右绌,化出玉笔。 一笔落,长刀凌空起,直斩一人前胸,骇得山匪们接连后退,以为遇上了不得的山野鬼魅,狼狈四散逃离。 再看那执剑的少年人,正用余光偷偷瞥她。 与虞知画四目相对,他颇为赧然地别开脸去,一手捂住侧脸:“别看我,太丢人了 。” 想要英雄救美,却发现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姐深藏不露,甚至于,他反而被她帮了一把。 虞知画能看出来,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少年以一敌多,受了不轻的伤,遍体血肉模糊。 荒郊野岭找不到大夫,虞知画只得亲自为他上药疗伤,听他自报家门,名叫秦箫。 她颔首,语气听不出起伏:“虞知画。” “虞姑娘是修道之人,还是妖?” 秦箫双眼漆黑,满怀兴致看向她,瞳仁里只剩她的轮廓:“你的笔,能让画出的东西都成真吗?” 明明带着伤,被疼得直抽抽,说起话来,却像活蹦乱跳的小狗。 虞知画觉得此人很奇怪。 她性情淡然,并无亲朋好友,与旁人相处,素来礼貌疏离。 秦箫是与她截然相反的性格,对什么都好奇,对谁都热忱,如同不熄的火。 虞知画无法体会这样的情感。 说她不近人情也好,本性冷漠也罢,被书墨浸淫久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于她而言,是难以理解的东西。 比起金银珠宝、花前月下,虞知画更沉湎于看书作画。 总而言之,她与秦箫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相识,为他包扎伤口时,找了个山洞暂时坐下。 秦箫在苏州长大,父母是武师,受此熏陶,他自幼苦练剑术,天赋不错。 说起自己名字,少年眼笑眉舒,带着点儿l雀跃地告诉她:“因为叫‘秦箫’,我特意学过吹箫。你想听吗?” 虞知画没多大兴趣,习惯性点头。 秦箫兴冲冲从包袱里掏出竹箫。 他的箫声显然不如剑法有天赋,加之满身血痕,又疼又虚弱。 一曲零零散散吹完,秦箫红着耳根,再次掩面:“我平日里不这样的。” 虞知画眨眨眼:“嗯。” 担忧秦箫安危,虞知画一路把他护送回城。 这日萍水相逢,她未曾放在心上,在苏州随意寻了个客栈住下。极为巧合地,客栈旁的武馆,正是秦箫家。 又一次偶遇,猜出她对苏州城内一无所知,秦箫主动提议带她逛一逛。 苏杭人杰地灵,虞知画暂且留在城中住下。 期间秦箫领她去了不少地方,湖心亭,静山寺,祈梦堂。 静山寺里有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求签问卦,虞知画随意求上一签,是一张姻缘笺。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是好卦。 虞知画对姻缘兴致缺缺,因而不甚在意,但得来的卦象如此,还是令她略感烦闷。 秦箫也求了一卦,反复瞧上几遍,把手里的姻缘笺递给她:“虞姑娘,这是好卦吗?” 虞知画垂眸看去,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自然。” 虞知画道:“南风将情意吹往心上人身边,是团聚之兆。” 秦箫弯起眼:“你要吗?喜欢的话,这笺文送你。” 虞知画纳闷:“送我?” 求签还能送人的? “你不是不喜欢自己求到的签吗?” 秦箫笑说:“我把我的好运气分给你,你别不开心。” 极其微妙的一瞬间,她心口如被撞了一下,滋味难言。 把姻缘笺握入掌心,虞知画对他勾起唇边:“多谢。” 被秦箫求亲,在半年后。 时值晚春,两人坐在房檐啜饮桃花酿。 以前的虞知画绝不干这种事,纯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秦箫带着跑。 暮色渐深,一轮明月当空,秦箫抱着剑,少有地一言不发,似乎很紧张。 虞知画心觉古怪,多看他几眼,觑见他耳尖涌起的红。 没头没尾地,他突然冒出一句“喜欢”。 虞知画侧头:“喜欢什么?” 秦箫抿唇,抬眸与她对视。 那双眼亮得更甚天边星点,他一字一顿:“喜欢虞知画。” 见她怔愣,秦箫不好意思般眼睫轻颤,下一刻,定定直视她眼底。 他扬唇笑起来,眼尾弯弯,温驯又张扬:“你愿意同我成亲吗?我知道你钟情山水,不会长留苏州,你若不嫌弃,我陪你看山看水看月亮。” 那夜的种种至今清晰,心尖像破土生出一根小芽。 虞知画把那张姻缘笺一分为二,后半句送给他。秦箫高兴得满面绯色,跳起身原地一蹦。 虞知画觉得,她应该是开心的。 苏州待得久了,两人商量着去别处瞧瞧,最终定下长安。 长安路途遥远,一路上山水无数,正合心意。 秦箫的表妹远在长安城,闻讯前来接风洗尘。 在城中赏玩数日,三人相约前往郊外狩猎,同行的,是个名为严明的友人。 下榻的客栈,唤作“君来”。 四十年前,君来客栈被邪潮突袭,并非毫无原因。 画中仙内丹纯净,蕴藉丰盈灵气,在邪祟看来,年纪尚小的虞知画是块极易得手的香饽饽。 邪潮破开客房门窗,四人被卷入鬼打墙,秦箫为救她身负重伤,秦筝与严明亦死于邪祟之手—— 一切全因她的内丹。 这一天的记忆被牢牢刻在脑子里,满室血气浓郁,秦箫满身腥红地看着她,气若游丝。 他不该如此,他应当拿着一把剑,永远恣意无忧,笑意轩昂。 “记得那天夜里,我们说过的话吗?” 用耳语般的音量,秦箫最后道:“知画,别忘。” 他死在深夜。 诞生于世的近二十年里,虞知画第一次掉下眼泪。 属于凡人的喜怒哀乐好似一场遽然落下的雨,铺天盖地,一股脑打在她身上。 原来痛意能够这样分明,喉间像衔了烙铁,每发出一道哭声, 便烫出一个狰狞的洞。 他们死了,她却苟延残喘得以存活。 当镇厄司赶到,虞知画心怀最后一丝希冀:“大人,可否招魂?” 那位姑娘同情她的遭遇,为她寻来一名道士。 开坛做法,毫无回应,道士无奈喟叹:“人死如灯灭。他们的魂魄已入阴曹地府,即将投胎转世,无法招回。姑娘,节哀。” 虞知画垂目道谢。 她记下那四个字,投胎转世。 转世的话,对方应当拥有与秦箫相差无几的长相,以及同一个魂魄。 虞知画想,她要找到他。 无论那人姓甚名谁,他都是秦箫。 第十年,她在极北一无所获。 第二十年,她在草原仍未寻得熟悉的面孔。 第三十四年,阔别已久的长安城中,剑眉星目的少年郎一瞥惊鸿。 连名字都对应得刚刚好,秦箫,卫霄。 后来的发展顺理成章。 她略施小计制造一起偶遇,成为卫霄的救命恩人,之后进入卫府,教导卫老爷书画。 同处一座府邸,卫霄看她的目光日渐亲切,知晓她画中仙的身份后,更展露十足的兴趣。 “画中仙?我没听过这个名字,是很稀罕的妖吧?” 卫霄笑着问她:“你的画可以变成真的吗?” 四十年前,面对秦箫类似的问题,虞知画只能画出一些单调的刀剑与小物。 现如今,她站在卫霄身前,玉笔轻挥,便是浓墨重彩,山河隐现,墨龙飞身。 卫霄仰头凝望,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憧憬亮色。 “我也想这样。” 憧憬过后,他露出苦恼的神情:“镇厄司你知道吧?里面全是天赋异禀的修道之人。我特别想进去,可惜浑身上下灵气很少,不够格。” 体内灵气稀薄,难以对付实力更强的妖魔邪祟。 他入不了镇厄司,只能去大理寺,处理人族的案子。 虞知画温声安慰:“你如今行侠仗义,不也很好?” 卫霄摇头,神情难辨:“不一样。” 他向往的是更强、更无所忌惮,是剑气横绝、凌空而行,而非简单的行侠仗义。 当时的虞知画不懂。 没过多久,她察觉卫霄不对劲。 神志恍惚,偶尔自言自语,一日路过他卧房,虞知画感知到若有若无的邪气。 当她强行推门而入,见卫霄坐于桌前,手里是一具心口被贯穿的猫尸。 卫霄在修炼邪术。 四目相对,他被吓了一跳,手臂颤动,黑猫滚落在地。 “知画。” 看清门外女人的相貌,他蓦地眼眶通红,祈求似的唤她名字:“知画,你救救我。” 卫霄说,他在黑市买来一,声称按部就班修习,能掌握神通。 他没想到,这是邪修的功法。 “知画,你帮帮我。” 那张与秦箫一模一样的脸哀声求她:“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杀了一只猫而已!我之所以买这——” 他顿了顿,脱口而出:“我心悦于你,想同你长相厮守。” 虞知画怔怔看他。 之后的记忆迅速掠过,模糊混浊。 她终究帮卫霄隐瞒了邪术之事,以灵力为他克制邪气,让他不再整日恍惚。 可人心如深壑,一旦尝到甜头,怎能被轻而易举地填满。 依靠邪术,卫霄总算能一跃上房檐,也能用剑气震碎数丈之外的瓷瓶。 他眼中是喜不自胜的欢愉,面对虞知画,满心欢喜:“都说修道之人寿命很长,这样一来,我可以活得更久吧?” 鬼使神差,那一瞬间,虞知画想起君来客栈里,秦箫浑身血污、死在她怀中的情形。 她执拗地想要救他,却始终无能为力。 死亡是个让人不敢触碰的词语。 刹那的迷惘后,虞知画点头:“嗯。活得更久。” 生出不应有的私心后,一切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前行。 得知心因法,杀人取其心肺,眼看卫霄体内的灵气与邪气日日充盈。 虞知画在清醒中步步沉落。 心因法练成的那日,卫霄为了庆祝,带她登上房檐饮酒。 并非记忆里的桃花酿,而是更贵的陈年女儿l红,入口醇香。 与秦箫不同,卫霄生于商贾之家,习惯锦衣玉食,有几分少爷脾气。 “多谢知画。” 卫霄喝得醉醺醺,哈哈大笑:“你说,今后我能不能成为全长安,不,全大昭最厉害的剑客?” 虞知画没接话。 卫霄心情大好,自顾自继续说:“等我们成亲,你就是卫府女主人。你的恩情我牢记在心,一定好好待你。” 冬夜冷风寒峭,他很快没了兴致,说得口干舌燥,拢紧衣襟:“太冷了。我们下去?” 虞知画双手环膝而坐,轻声应答:“你去歇息吧。我想在檐上待一会儿l。” 卫霄点头回了声好,身形一跃,消失在夜色深处。 虞知画无言静坐,被夜风吹得清醒,许久,拿出怀里的姻缘笺。 曾在秦箫身上的另一半,早被邪祟撕裂了。 转世轮回的事没必要隐瞒,她对卫霄坦诚相告,坦言二人有前世的姻缘,给他看过这枚纸笺。 当日的卫霄听罢,先是一愣,继而喜上眉梢:“所以,我们是两辈子的缘分?” 两辈子。 拥有如出一辙的魂魄,连笑起来看人的角度都刚刚好,秦箫和卫霄无疑是同一个人。 ……是同一个吧? 目光落在那行泛黄的笺文,虞知画记起秦箫临死的时候。 他最后的遗言,是一遍遍叮嘱她,莫要忘记某天夜里两人说过的话。 虞知画清楚他的意 思。 那是许多年前的明月夜,答应秦箫的求亲后,她与抱着剑的年轻人坐在房檐。 江南的气候比长安湿润温暖,凉风拂面,带来柳树和桃花的味道,清新怡人。 秦箫得到肯定的答复,上翘的嘴角欢欢喜喜没落下。 和她天南地北闲聊了很久,直到子时过去,他才困倦地打个哈欠:“很晚了,你要下去吗?” 心绪繁杂,虞知画摇头:“你去歇息吧。我想在檐上待一会儿l。” “这怎么行?” 秦箫单手撑起一边脸颊,扭头笑吟吟注视她:“上边冷,我陪你。” 他醉意尚浅,缄默须臾,忽然说:“知画,我知道画中仙长生不老。我会努力修道,活得更久,一直陪着你。” 长街静谧,月光落在他眼底,疏朗如雪。 秦箫收敛笑意,目色认真坚定:“但是——我是说,但是。” 他道:“世上有太多意料不到的事。倘若某天我遭遇不测,你不要惦记我,尽管朝前看。” 说到这儿l,他扬起嘴角,是温柔纵容的笑,如初见时那样,眼底盛满她的倒影: “说好了,要看山看水看月亮,没有我也是。” 月明星稀的夜,一阵微风自檐角掠过,拂动江南碧绿的垂柳,撩起长安殷红的梅。 四十年前,虞知画凝睇他双眼,很轻地应声:“好。” 四十年后,茫然环顾身旁夜色空空,她不知怎地,倏然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