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道清、马灵执意要走,宋江苦劝不住只得放行。 淮西征王庆,打光了河北降将。 这俩与梁山情谊并不深,此时急流勇退,也属于人之常情。 宋江不怕两人离去,就怕这俩影响梁山兄弟。 所以在乔、马出大帐后,宋江迅速爬起找到吴用、戴宗。 让他们以赠送川资为名送其离营,目的是不想让两人大肆声张。 戴宗奉命去送走两人,宋江吩咐宋清、朱富入城采买酒肉,又与卢俊义去探视受伤的兄弟。 今时今日,只能用这些流于表面的小恩惠,加深与梁山老兄弟之间感情。 未来能有多少成就,还得靠这些兄弟拼命,他一刻也不敢怠慢。 探视完伤员回主帐路上,卢俊义见宋江面带愁容不着声,便问:“兄长上午所言莫非有差?为了你一直心事重重?” “啊?没差。” 宋江把头轻摇,捋着胡须解释:“我在想何时才有结果,怕兄弟们等得不耐烦,最后生出别的想法来” “官家金口许诺,应该不会耽搁太久” “员外想简单了,陛下日理万机,哪能专办咱们的事?就怕他被琐事绊住忘却。” “哪怎么办?” “怎么办?自己积极主动些,我这几日缠着恩相,方才得了个承诺,此时已不便再催” 宋江话赶话说到这里,突然欣喜看着卢俊义。 “怎么忘了燕小乙?员外可速着他入城拜会李行首,还是枕头上关节最快。” “这行吗?” 卢俊义面露迟疑。 宋江身长不及卢俊义肩高,便拍着他手臂苦涩发笑。 “自古生得好皮相,做事都能容易许多,之前能成功招安如是,杨长能获高升亦如是。” “杨长?照兄长的意思,官家是看他生得好,所以才” 卢俊义不知赵佶招婿之事,此时显然往岔路方向想歪了。 宋江愕然斜身仰望,心说老卢叫你读书你打拳,这点悟性以后如何做大官? “此乃恩相告知,具体情况不清楚,总之他能穿上绯袍,与那张脸脱不了干系” “哦” 卢俊义懵然点头。 宋江则抚着粗糙黑脸暗暗自卑,心说我宋三郎也就是生得黑、生得矮,但凡有四弟宋清那样外貌身高,也不至于仕途走得如此艰难。 下午宋清、朱富买回酒肉,在营中办了一场庆功酒宴。 七月酷暑难熬,众头领各怀心事,夜里喝醉者甚众。 宋江在梁山形同土皇帝,拥有人事权、财权、兵权,笼络手段可以多种多样。 现在招安成了朝廷的人,这些权利要么消失要么削弱,只能靠吃吃喝喝收买人心。 好在众人都还买账,心里不舒服可喝酒麻痹,总不能再回山落草。 皇城刚出来刺客事件,宋江为免有人吃醉就入城闹事,他与几个心腹不敢多饮。 第二天大多数人还在酣睡,他就早早醒来在营地巡视。 路过公孙胜营房前,猛然看见他在打包行李。 宋江入门诧异询问:“先生一早就在忙,莫非夜里睡得闷热,打算换个营帐居住?” 公孙胜转身望见是宋江,碎打了稽首,禀道:“前番下山之前,本师罗真人有嘱付,戴院长应已预禀仁兄,小道送兄长还京师毕日,便要回山中从师学道,今日兄长功成” “啊这” 宋江想起前言如梦初醒,急忙抱拳躬身劝留:“吾虽不敢负汝前言,心中却不忍分别,先生乃梁山定海之针,若无先生通玄术法,梁山或已止步高唐州” “天有定数,人亦有定数,兄长不可强求,师命不敢违,万望曲允。” 公孙胜搬出罗真人,宋江哪里敢拂逆强留?但公孙胜毕竟是梁山要员,不能如乔道清、马灵般简单放行。 宋江见挽留不住,便提议再留一日,夜里好设筵宴送别。 公孙胜见宋江眼含泪光,只得应了盛情再留营一日,宋清、朱富遂奉命再入城采买。 宋江帐郁郁不乐,回到大帐自斟自饮。 他把苦酒做消暑之饮,不知不觉竟伏案入睡。 梦回梁山,意气风发。 画面转换,金戈铁马。 恍惚间,回到了祝家庄战场,那是他上山第一战。 令旗指处,烈马怒奔。 “秦明,压头阵!” “好,好一个秦明!” “快去救秦明!” 梦境之中,栾廷玉挑落秦明,跃马挺枪直取宋江。 “谁肯挡之?” “休伤俺哥哥!” 宋江定睛一看,旁边闪出一个白净汉子,双手擎着板斧挡在身前。 虽然只能看到背影,那身形却是李逵无疑。 只是这肤色白得过分,完全与黑厮两字不搭,而且身上不停滴水。 正在迟疑之际,就听周边人呼喊‘小心’。 宋江闻声抬头看去,只见栾廷玉摘下腰间流星锤,嗖一声掷出正中李逵面门。 打的他面目全非,痛苦倒地。 “铁牛!” “宋江,纳命来!” “你这厮” 一道白影越来越近,那白马变成了照夜玉狮子,武器变成了凤翅镏金,栾廷玉也变成了杨长。 “怎么是你” “哥哥,公明哥哥!” “不要叫我哥哥!” 宋江叫嚣着把手一扬,身体突然从马上后倒。 惊恐的瞬间突然变幻,他从凳子上倒了下去。 眼前帐顶熟悉,扭头顾盼左右,原来是南柯一梦。 怔住原地的吴用,暗忖自己又忘了叫职务,哥哥睡着都这么在意。 他上前一步将宋江扶起,小心说道:“宋保义,宿太尉已经出城,估计很快就会到,您最好收拾一下。” “你叫我什么?” “您不是保义郎么?小弟还没习惯这职务,以后一定会好好注意。” “还是叫哥哥” 宋江不喜欢这个职务,他拍了拍衣服站了起来,瞅见前胸沾到不少酒渍,当即着人拿来干净衣服换上。 不一会,在辕门外迎住宿元景。 宋江见面就抱拳作汇报:“恩相,右掖门刺客那事,小可回来已经仔细排查,当时梁山兄弟没人进城,张清一直是个守规矩的兄弟,他也不可能” “行了,我有别的事,咱们主帐说话。” “别的事?好好好,恩相快请” 宋江闻言一愣,欣然以为封官事有转机,遂笑呵呵引宿元景入营。 少顷,宿元景主帐落座。 宋江、吴用等二三十头领,分列两排在帐中作陪,这些人都想知道朝廷如何安排。 看着众人一脸期待,宿元景双手扶住案几,语重心长说道: “诸位征剿淮西有功,却为枢密院、三省赏罚不明,陛下了解到实情后,今日在文德殿雷霆震怒,免去童国公去一切职务、勒令致仕,王太傅则被罚半年俸禄; 但朝廷近期官员任免过多,很多地方目前还没有理顺,仓促之间不能大批量派官,所以你们的安排需时间斟酌,但陛下没有忘记大家功劳。” “童国公致仕了?” 宋江望着吴用面面相觑。 他可是收复燕京的功臣,陛下为了我们把他罢黜? 这是何等荣幸的事?还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宿元景颔首捋须,补充说道:“陛下恩准他留京养老,并没像蔡京那样要求还乡。” “那枢密院现在” 宋江比宿元景还激动。 他好希望自己恩师掌实权,这样自己就能借东风扶摇,可惜没得到期望的回答。 “蔡少师领枢密院事,他是童国公收取燕京的副手,之前也在枢密院供职,由他接掌实至名归” “倒也是。” 宋江的失落显而易见,宿元景的失落藏在心里。 殿前太尉不常设,仅仅是皇帝的军事幕僚。 宿元景若入主枢密院,哪怕做个副手都能腾飞,可他虽为赵佶眼前的红人,却不及蔡攸更受宠幸。 赵佶不是没考虑过他,宿元景招安梁山破田虎、灭王庆,对国家稳定发挥了积极作用。 但他成也梁山败也梁山,与宋江等人的关系太紧密。 宋朝结合前朝经验,实行重文抑武的政策,军队调动权、指挥权捏在文官手里,武官只负责领兵作战。 像枢密院、殿帅司这样要害部门,主官只能是文官或者皇帝信任的宦官。 宿元景有战略眼光,又是宋江等人的引路人,一旦掌握实权就有风险。 赵佶虽然爱好广泛,但做皇帝也还做得明白,不会自己给自己挖坑,宿元景注定拿不到实权。 宿元景自己当局者迷,认为自己与赵佶不够亲密,或许要像蔡京般投其所好? 大忠似奸,大奸似忠。 他困在这八个字中,如胡萝卜般无法自拔。 至于宋江,更无法理解赵佶用意,只认为皇帝已为梁山出气,还怕以后没有富贵? 朝廷后续的安排虽没下来,宋江觉得能拿扳倒童贯安抚住兄弟,当即吩咐宋清、朱富把筵席提前,请宿元景的同时再挽留公孙胜。 趁准备筵席间隙,宿元景把宋江叫到一旁,单独传达赵佶的口谕,要他移军至陈桥屯驻。 近十万大军陈兵城外,说成贼军攻城也不为过。 宋江得了徽宗谕令,当即跪地叩拜接下旨意,称明日即移师陈桥驿。 他在宴上与公孙胜把盏,希望能借宿元景将人留下。 可惜公孙胜去意已决,与相熟头领挨个敬酒作别,使欢快的气氛变得伤感。 七月初六,清晨。 宋江与众头领送走公孙胜,也拔营向几十里外陈桥驿进发。 燕青入城没有消息,估计道君皇帝近日没出宫‘打野’,这种机遇可以而不可求。 宋江考虑到燕青不好传讯,遂在出发前把乐和也派去作伴,顺便及时获取朝廷动态,大军下午就行至陈桥驿。 正准备安营扎寨,天空突然风云巨变。 霎时,乌云蔽日,遮盖大地。 白色闪电如裂纹,在黑色云层中若隐若现。 一场暴雨,倏然降下。 梁山大军顶着风雨扎营,住进帐篷都淋成落汤鸡,每个人脸色都沾满狼狈。 他们仿佛是被嫌弃的小丑,卖力表演结束非但没得到打赏,反被主人家嫌弃待在身边碍眼,于是被撵到了更远地方。 宋江也全身被淋透,但却语气豁达对众人打趣,自嘲之前绰号及时雨。 此时盛夏暑热,行军一天热出数身汗,这场雨下的正及时,连老天都在帮他们,以后定有好日子等着大家。 宋江口才过人,上梁山前与山梁山后,凭语言艺术笼络草莽英雄。 但此时在人前发表演讲,口才的作用已经很有限,除了听命朝廷受制于人以外,还有下山后的实际感受。 不对比,就没有伤害。 招安前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招安后频繁派到各地厮杀,切实体会不如梁山上自在。 反观只做不夸口许诺杨长,一步一个脚印稳步提升。 孰强孰弱,高下立判。 宋江不知大家心态变化,依旧滔滔不绝在人前画饼,但内心也慌得夜里睡不着。 移师陈桥驿两天后,燕青与乐和双双归来。 两人见到宋江、卢俊义,相互辞让后由燕青先发言。 他蹙眉抱拳禀道:“两位哥哥,小弟入城数日,昨夜才等到官家来会李行首,可能由于皇城出现刺客的缘故,官家增加了身边护卫,小弟无缘亲自面君,但李行首隐晦提了咱们,官家也留下话来” “什么话?” 宋江心里急却没发声,反而是卢俊义先开口。 “官家说国家贼患尚在,若谁能替他剿灭江南方腊,就授谁节度使之职。” “要我们打方腊?” “没说让咱们去” 燕青回应完卢俊义,便看向不开腔的宋江。 宋江虽外表平静,内心却已掀起狂涛。 皇帝亲口给出的承诺,自然比宿元景的承诺管用,他已在幻想自己穿紫袍的样子。 “兄长,您看” “咳咳。” 接下卢俊义问话,宋江轻咳了两声,一本正经说道:“陛下既有此意,咱们自当为他分忧。” 吴用急忙提醒:“我们刚征淮西归来,大军需要时间休整,受伤兄弟也要治疗,仓促间发兵不妥,建议先弄清楚,毕竟在娼家说的话,未必出于官家真心。” “军师所言即是,但北伐大军空了出来,倘若我们不表现积极些,功劳可就拱手让人了。” 宋江言毕话锋急转,望着乐和追问:对了,宿太尉可有新指示?” “太尉有话,陛下昨日任命谭稹为河东、河北宣抚使,顶替童贯全面负责北部防务,他让我转达给哥哥。” “恩相这是什么意思?” 乐和话音刚落,宋江看向吴用询问缘由。 吴用捻须想了想,之后答曰:“先是蔡攸执掌枢密院,又让谭稹总领北部军务,看来官家是彻底放弃了童贯,也就是之前北伐的各路兵马,现在是受谭稹节制指挥,所以不会抽兵南下打方腊?” “原来如此,好消息啊。” 宋江颔首露出喜色,旋即又补了一句:“既然谭稹宣抚河东河北,也就是沁州也受他节制?杨长向来行事特立独行,不知会不会和他产生冲突” “兄长,别太在意杨长,咱们做好自己。” “军师说得对,各人自扫门前雪,我得马上派人去见恩相,所谓谋定而后动。” 前几天做梦都是,宋江哪能做到不在意? 兄弟们一起受穷没关系,有人提前发财等于背叛。 宋江当即遣戴宗入京,见到宿元景请缨说明情况。 宿元景让宋江抓紧休整,可以出征再向天子奏请出兵,否则要到旨意又迟不发兵,必然引来朝中大臣非议。 宋江将宿元景的话奉为圭臬,立刻派出安道全、皇甫端入京采购药材。 既为现有伤员加大剂量早日康复,又为接下来的战争作预备。 除此之外,又让各营早晚恢复训练,打算休整至九月暑退请旨。 军令下达各营,头领们心里五味杂陈。 几天前还说会重新封赏,现在又变成继续打方腊? 自从招安以来四处作战,连家里亲人都没时间去看,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七月初十,陈桥驿。 夜里,阮家兄弟聚在一起,商议趁大军休整间隙,想回石碣村看望亲人。 “以我的意思,就小七回去一趟,我们招安一年多来,不知家人过得如何” “酷热难耐,咱的水军没什么练的,干脆一起回去算了。” “宋江怎肯放人?再说我们管领着不少水军,若都走了交给谁来带?” “回家都不行,待在这里真不自在,宋江想做那节度使,却要我们为他拼命,真不如留在沁州。” 阮小七话音刚落,阮小二急忙示意他小声点,同时沉声提醒:“你发牢骚有什么用?当时不留在沁州,不是怕给杨兄添麻烦么?” “定是吴用唬咱们,说什么留太多人在沁州,会有人参他图谋不轨,然而最后呢?蔡京算计被杨兄反吃大亏,杨兄还因之升任观察使,我觉得此时离开是个时机,一清先生都走了,咱凭啥要给宋江卖命?” 有阮小五在门口放风,阮小七说得满不在乎。 阮小二凝眉想了想,反问:“那是杨兄问心无愧,若咱们把那几千水军带去” “咱不带不行吗?二哥真是” “行,我懂你意思了,明日一起去找宋江,争取让你们都回去。” “宋江会答应吗?” 一直没发言的阮小五,这时也回过头质疑。 阮小二肃然点头,说道:“有我留在此为质,料想宋江不会反对,但你们别都回石碣村,其中一个到沁州探探情况,若是杨兄不愿收留,咱们就回村打渔。” “二哥想太多,杨兄五叔还在石碣村,咱们这交情能不收留?五哥,我去沁州。” “好。” 兄弟三人商议停当,于次日清晨找到宋江,申请趁休整间隙回村探亲。 亲情人伦,人之常情。 宋江见阮小二要留下,于是让小五、小七早去早回,务必在九月前返回陈桥驿。 两兄弟拿了包袱,带着几个小卒离营同行,随后驾一条船驶入广济河,河尽头就是八百里梁山泊。 行船至东明县码头,阮小七即上岸雇了驴车,然后绕行长垣、胙城等地,再向北渡黄河入卫州、过泽州 阮小七不会骑马,沿途雇驴车、马车而行,他就像买联程票一样,兜兜转转行了十余日,于七月下旬抵达铜。 故地重游,路上的风景、戍守的士兵,都给阮小七不一样的感觉,特别是原来松懈的铜门卒,现在却对过往客商盘查严格。 是方绅造反的原因? 阮小七探出车窗四处张望,被武松麾下守门的队将发现,当即免了他入城审查带去总管府。 杨长升任沁州观察使,军政都在州府衙门处理,原来兵马总管那临时府邸,则被改造成他私人住处。 赵福金之前住雕梁画栋的皇家宫殿,到了沁州‘装修水平’不能保证,但活动空间的大小要保证足够。 毕竟公主身份尊贵,扈三娘、仇琼英对她本有芥蒂,赵福金却给两人带去了大惊喜,带去能跑能跳快两岁的杨煌,两女遂心甘情愿以她为尊。 杨长对扈三娘有承诺,也与赵福金有言在先。 三人不分尊卑皆为平妻,但要按年龄大小排出扈大、赵二、仇三,有事依旧是扈三娘做主。 杨长安顿完家里事,扈三娘就引杨德一家来见。 杨德干了一辈子活,到了沁州也不愿闲吃等死,就等杨长回来分田种地,扈三娘、武松都劝不住。 所以杨长刚到沁州,就马不停蹄处理各种家务事,武松、林冲都不及汇报练兵。 阮小七到州府衙门当日,其实杨长刚回来两天。 武松、林冲正好召回鲁智深、朱仝、曹正、叶清等人,在杨长府邸前院大堂,为他升任沁州观察使庆贺。 观察使一职军政一把抓,正好可为自立暗暗蓄力。 当杨长坐在酒桌上,众人皆心照不宣不点破,但还没来得及举起酒杯,侍卫就通报阮小七到了。 阮小七跟在侍卫身后赶来,老远就听到他爽朗笑声。 “杨观察,有酒也不等老朋友,我可赖着不走哦。” “呵呵,小七哥说笑了。” “不想走,那就别走了。” “对对,不走了。” 武松、林冲一唱一和,听得旁边的杨长一脸诧异。 众人都离席相迎,阮小七听到回应心暖,挥手朝他俩打趣。 “武都头、林教头,你们别乱回答,我可要当真呐是你?怎么在此?” 看到杨俭出现人前,阮小七当即怔在原地。 我没有做梦吧?确定不是来了石碣村? :最近好像是双倍月票,有票的请多多支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