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之很早就开始追随萧衍。 在代齐之前,萧衍就痴迷于围棋,经常没日没夜的下棋,身边的其他棋侍都熬不住,只有陈庆之能够让萧衍尽兴。 等萧衍代齐登基后,陈庆之也官拜奉朝请,这就是一个陪同皇帝的近臣职位,当年侯刚起家也是担任这个职位。 不过陈庆之颇通军事,所以萧衍经常会在和他对弈的时候讨论军事问题。 同泰寺内景色宜人,僧舍中燃起的熏香袅袅,又能够听到大殿的梵唱。 萧衍今年已经五十七岁了,但是长须美髯,须发都还是油亮的黑色,看起来非常的年轻。 陈庆之谨慎的落子,但是萧衍却拿起一本佛经,一边看佛经一边和陈庆之对弈,竟然丝毫不落入下风。 这还真不是陈庆之放水,萧衍的棋术确实已经到了当今绝顶高手的水平。 除了棋术之外,萧衍在书法上的造诣也是当世绝顶。 他和陶弘景探讨书法上的话题,陶弘景擅长行草书,师法钟繇、王羲之。二人的对话被整理为《与梁武帝论书启》,成为书法史上的经典。 萧衍儒释道三门兼修,在道门上的造诣,连如今南天师道的宗师陶弘景都比不上他。 萧衍儒学上的造诣也是非凡,在南齐武帝永明年间,他经常在当时的文化中心、竟陵王萧子良的西邸出入,与沈约、谢脁等人合称“竟陵八友”,他才思敏捷,博通文史,所作千赋百诗,不乏名作。 最后就是佛法上的造诣了,萧衍已经是如今南朝佛法第一人。 这就是南梁的菩萨皇帝萧衍。 陈庆之对弈了半天,最后还是弃子认输。 萧衍推翻了棋盘,对着陈庆之说道: “索虏(对北朝蔑称)关中内乱,朝中大臣多有劝朕出兵的,子云(陈庆之字)你有什么看法。” 陈庆之正在收拾棋子,听到萧衍问起这样的军国大事,低着头说道: “臣身体孱弱难开弓弩,又不善骑马,难以为将,又如何能参知如此军国大事呢。 萧衍哈哈一笑说道: “朕知道子云是想要为将的,谁说为将的就要临阵杀敌的,古之也有孙膑这样的将帅。子云你熟读兵法,但说说你的看法吧。” 陈庆之想了想说道: “自古北伐总共是三条路,东晋桓温都走过。” “首先就是从建康北上,渡过淮水夺取彭城,这之后可以攻打青州(山东)之地,又可攻取河南地。” “另外就是桓温第一次北伐所走的路,从江陵北上,至襄阳后沿着汉水攻打南乡和武关,这样可以从攻打长安和洛阳。” “最后一条路就是从蜀中攻打汉中,再由汉中攻打关中。” 萧衍点头,他熟读军史,陈庆之说的不错,确实只有这三条路。 现在北朝战乱,承平已久的南朝也起了心思,想要趁乱赚一笔。 朝中的大臣争论的,也是这么三条路。 萧衍放下佛经问道: “子云,伱以为应该从哪条路北伐?” 陈庆之直接说道: “臣以为,应该趁着索虏内乱,攻打梁州!” 南平郡王萧伟是南梁的益州刺史,也是萧衍的弟弟,上书攻打梁州最积极的就是萧伟了。 对于从益州攻打梁州,萧衍本人是有些迟疑的。 这倒不是萧衍防范自己的弟弟,萧衍吸取了前齐的教训,对于宗室非常的宽纵。 萧伟在南梁一众拟人的宗室中,已经算是成器的那种了,萧衍对这个弟弟的能力还是放心的。 但是萧衍不放心的是益州军队的战斗力。 南梁和北魏争夺过多次梁州,最后都没有成功还损兵折将,萧衍对于攻打梁州有些底气不足。 萧衍掏出一封书信说道: “这是索虏徐州刺史元法僧写来的信,他有意向归降。” 元法僧? 陈庆之想起了这名北魏宗室。 在北魏强盛的时候,曾经占据过益州。 也多亏了元法僧这位益州刺史。 他在益州刺史任上,肆意掠夺地方上的钱财,引发了全境大反叛,南梁趁机派兵夺取了益州。 对于元法僧这种无能宗室,宣武帝却没有诛杀,反而授予他紫光禄大夫,将他养在了洛阳。 在宣武帝驾崩后,元法僧走通了清河王的路子,又外放徐州刺史。 如今有两个徐州。 北魏手里的徐州,治所彭城,就是汉高祖刘邦老家那个徐州,也是后世那个“徐州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五十余次”的徐州。 南朝的设置侨州,一方面是为了安置北方逃难的百姓,一方面也是为了体现自己是正统,在今江苏镇江为南徐州,治所丹阳。 如今南梁的南徐州刺史,就是那个给萧宝夤写信的萧衍的皇子萧综。 元法僧虽然在清河王倒台后,迅速投靠了江阳王元乂,但是依然惶恐不安。 朝廷派中书舍人张文伯出使徐州,巡查地方,但是元法僧在徐州所作所为已经引起了整个徐州上下的愤怒,元法僧害怕当地豪族向张文伯告状,就在路上截杀了张文伯。 等杀了人之后,元法僧又开始惶恐,害怕朝堂发现他杀人的端倪,免去他徐州刺史的职位。 于是元法僧向萧衍写信,请求以北徐州之地归附南梁。 陈庆之看着自己侍奉了半辈子的君主,他明白萧衍的心思。 浮山堰之败后,萧衍对于北伐的雄心壮志消退,不愿意再打这种灭国规模的战役了。 而北魏也在宣武帝后朝政混乱,所以双方的争夺都集中在边境的城市上。 比如《与陈伯之书》中的陈伯之,先是带城投降北魏,接着又重新投降南梁,这种反复横跳的边关大将不少。 这边北魏的北徐州刺史写信给萧衍要投降南梁,南梁的南徐州刺史皇子萧综写信给萧宝夤要投靠北魏。 这种奇观也只有在南北朝时期才会见到。 如果元法僧真的要投靠大梁,那确实是夺取徐州的最好机会。 徐州作为江淮重镇,战略意义毋庸置疑。 只是那元法僧到底是不是真的投降,万一这是北魏的陷阱,故意引诱南梁大军北上埋伏呢? 随着年纪增长,萧衍曾经通过军事手段北伐一统天下的壮志消退。 他就像是一个日益谨慎的老商贾,已经不想着开拓新的商路,只想要将原来的生意做好。 如果有可以投资的项目,萧衍也不介意用点小钱投资一下,但是让他下重注是不可能了。 萧衍看着陈庆之说道: “子云,给你三千兵马,让你去北徐州接应元法僧,你可愿意?” 陈庆之没有思考,他立刻就说道: “臣愿意!” 陈庆之等待这样的机会已经很久了,他从担任萧衍的属臣开始,就一直想要进步。 只可惜陈庆之的门第实在是太低了,只能从萧衍身边的近臣开始做。 这些年来,他将萧衍赏赐的积蓄都用来蓄养门客,勉强够拉起了一支亲信部曲。 虽然萧衍只愿意投资三千兵马,但是陈庆之还是想要抓住这样的机会。 萧衍将陈庆之扶起来说道: “若是能取徐州,不失将军之位!” 陈庆之激动的全身颤抖起来,虽然在文化上南朝要比胡人建立的北魏开放包容。 但是萧衍登基以来,执行了比北朝更加严厉的门第制度。 萧衍将本来在刘宋时期已经衰落的东晋高门重新抬起来,按照门第授予他们官职。 萧衍这么做,大概也是有感于南齐末年武人藩将专权的教训,他认为推广儒学,任用这些“品德高尚”的高门子弟,能够扭转南齐末年的社会风气。 不过在更新提拔这些东晋高门之外,萧衍也提拔了当年跟随他在竟陵王萧子良麾下的友人,比如沈约、谢眺等人,也将他们提拔成高门。 为了安置这些上品高门,萧衍还不断新设州郡,南梁州一级的行政区划,是北魏州的两倍还多,其中有的州所辖的区域只有一郡一县。 陈庆之门第太低,虽然从资历上他很早就追随萧衍,但是依然被视作“恩幸”这类的臣子,被南梁高门出身的大臣轻视。 这次终于有了立功的机会,陈庆之自然格外珍惜,准备将自己蓄养的门客私兵全部带上。 萧衍又说道: “益州那边可以作为偏师,朝廷大军不能轻动,可以让南平郡王带领益州兵试试,听说如今占据益州的索虏将领苏泽是个羽林军户出身,在梁州不得人心,若是能攻下汉中,那也是意外之喜了。” —— 梁州,武兴城。 除了被派往高平城的慕容绍宗之外,苏泽麾下的将领齐聚在武兴,包括留在梁州的李存真,甚至连被苏泽安置在金城的亚父李统都来了。 苏泽的妹妹苏玉瑶也随着亚父来到了武兴,此外苏泽还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女儿。 安娘子怀抱着女儿见到苏泽的时候,他真正感受到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有了子嗣,苏泽感觉自己和这方世界的联系更加紧密了。 只不过在面对安娘子的时候,苏泽又想到吕秀宁,好在两女似乎都明白自己的身份,并没有针锋相对的意思。 李统见到苏泽也是感慨万分,谁能想到那个普通的羽林士卒,竟然能拥有如此的基业? “亚父老了。” 苏泽敬重李统,让他也旁听军议,但是看到李统头上的白发,苏泽感觉不是滋味。 “军议的事情,我也听不懂,还是让我练兵吧。” 在河州的时候,李统没日没夜的练兵,帮着苏泽训练出几批弓马娴熟的羽林骑兵。 苏绰从后方运上来的骑兵,十个有九个都是接受过李统训练的。 苏泽对于亚父的付出记在心里,他首先提出要给亚父授官,但是李统断然拒绝。 李统对苏泽的回复是:“家祖的兵书中有云,军中最需要的就是赏罚分明,没有战功就不能得到军职,这是任何军队铁一样的准则,这一切又怎么能因为我而打破呢?” 李统坚决不肯接受官职,还让人劝说苏泽将官职赐给有功的属下。 苏泽无奈,又提出要找人入嗣李统的膝下,帮着他承继香火。 但是李统却十分的执拗,认为自己这个年纪从孩童开始养,怕是等不到儿子成年,若是过继成年的男丁,他又觉得被人是冲着苏泽来的。 所以李统拒绝了苏泽的安排,只说自己寻觅到人品好的孤儿再说。 大帐之中,今天讨论的,就是苏泽这个集团未来的方向。 在穿越之前,苏泽也是反感这些大会的。 在那时候的他看来,这些大会根本不会讨论什么实质性的工作,纯属于浪费时间。 现在苏泽明白这类会议的目的了,虽然会议的议题和结果,可能在小范围的会议里已经决定了,但是这样的大会是宣布纲领,统一思想的会议,是用来凝聚团队共识的。 苏泽这个集团,各方面的诉求都是不同的。 李存真这些甘凉西军后人,希望苏泽能向西域发展,吸引更多的甘凉西军返回故土,最后能重建西域都护府,重新控制西域。 凉州和河州的士人想法也简单,他们需要苏泽挡住西域、吐谷浑、北方草原的威胁,维持凉州河州的安定,不过如果有军功,他们也不介意追随苏泽打仗。 陇西郡的诉求和凉州河州差不多,他们多了一个挡住秦州叛军的诉求。 梁州人的心态最复杂,苏泽和羊侃平定了叛军,对梁州是有功劳的。 梁州本身的力量,无法挡住叛军,也无法挡住南边的南梁,甚至连本地的氐人山越蛮人都安定不了。 但是他们也害怕苏泽,像是对付汉中杨家那样对付他们。 苏泽感慨,这就是偏安一隅的有得有失了。 好处是,自己所占的地方,朝堂看不上,虽然苏泽占领了三州一郡,但是在北魏朝堂看来,这些地盘加起来,可能还不如一个雍州。 更不要说和关东的那些州比了。 偏安一隅,就是可以默默的种田,并不会引起其他势力的忌惮。 坏处就是,偏安地区的士人武将,也都是苟且偷安的性子,很少有争霸天下的野心。 苏泽环视一圈,终于开始了今天的军议。 这个时间点的萧衍还没舍身同泰寺,还没有晚年那么昏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