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萧宝夤自己也觉得有些兴致阑珊,干脆就遣散诸将,停止了军议。 韦遂回到自己的帐篷,他的侄子韦孝宽凑上来问道: “伯父,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自从柳楷领兵出征后,萧宝夤每次开会都争吵不休,就是简单的军议也要开到傍晚。 韦遂立刻将近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韦孝宽摸着还没长出胡须的下巴说道: “看来这位苏将军真的打了大胜仗。” 韦遂又说道: “会不会是羊侃的功劳?羊侃之父曾任梁州刺史,颇有军功。” 韦孝宽摇头说道: “射杀莫折大堤是羊侃的功劳的,但是平定梁州必定是苏泽之功,要不然羊侃身为行台郎中,不可能居功在苏泽之下。” “羊侃定然是投了苏泽,要不然这样的功劳应该归于行台,不可能附属苏泽一起表功的。” 韦遂恍然大悟。 接着韦遂看着韦孝宽说道: “孝宽,我想让你带家中几个子弟去梁州看看。” 韦孝宽自然明白伯父的意思,关西士人对萧宝夤已经失望了,现在既然出现了新的选择,那自然也要带人去看看。 这些世家大族早就在动乱中,明白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中的道理。 韦孝宽叉手说道:“唯。” —— 萧宝夤虽然住在军中,但是他除了议事在帐篷中,晚上是住在武功城内的。 前些日子,随着关中战事好转,萧宝夤就让妻子南阳公主前往长安。 不过南阳公主接到了他的信后,先从华州赶到了武兴。 萧宝夤没有迎接妻子,他让南阳公主去长安,是为了政治目的。 关西士族不少都长居在长安,南阳公主在华州笼络士族贵妇的工作做得不错,所以萧宝夤也希望南阳公主在长安发挥优势,帮他在长安笼络人心。 返回武功城内的宅子,萧宝夤看到妻子正在指挥健妇清扫。 萧宝夤看了一眼书房,一想到和“侄子”萧综(见182章)的来信,萧宝夤又紧张了一下。 萧宝夤出征以来,萧综还在向自己写信。 萧综自认是南齐后主萧宝卷的遗腹子,将萧宝夤认作叔父,他出镇徐州后更加魔怔。 只因为萧衍的小名是“练儿”,萧综下令砍伐了徐州所有的楝树。 除此之外,他苦练跑路的功夫。 他命令下属在院子里铺上粗砂,每天赤脚在粗砂上行走,将脚底磨出老茧,脱下鞋子也可以日行百里,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活动。 同时萧综还写信给萧宝夤这个“叔父”,请求他牵线搭桥,帮助他逃亡北魏。 萧宝夤自然不愿意,北魏有他这一个吉祥物的南齐宗室就足够了,如果再来一个南齐后主的遗腹子,那不是和自己争夺影响力吗? 而且萧综行事不周密,本身也没什么能力,萧衍的厉害萧宝夤是知道的,他可不认为萧综能带着徐州投降北魏。 萧衍篡齐,心思是如何的周密,萧综的这些事情,萧衍应该都是尽在掌握的。 萧综出镇徐州,可是民政权利还有军权都掌握在萧衍的人手里,萧衍只是任由萧综“胡闹”罢了。 因为前齐宗室血腥互杀的例子,萧衍尤其看重宗室和谐,对于宗室放任到了令人难以执行的地步。 而这些年来萧衍日益崇尚佛法,皇宫中连荤菜都不吃了,更是拒绝杀生,南梁经常大赦天下。 但是和敌国皇子书信往来,这种事情如果传出去,肯定会引起北魏朝堂对自己的疑心。 萧宝夤走进书房,看到妻子正在书房中清扫,立刻怒道: “谁让你进来的!” 南阳公主不知所措的看向丈夫,萧宝夤歇斯底里的说道: “你们元氏女就是这么肆意妄为的?本公在前线领兵,伱非要来军营扰乱军心,让将校如何看待本公?” 南阳公主抽泣着,萧宝夤继续说道: “殿下若是不愿意去长安,就回洛阳吧。” 南阳公主听到这里,身体颤抖如同雷齑了一样,她辛辛苦苦从华州来到武功,丈夫竟然如此对待自己。 南阳公主难以置信,这是曾经和她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丈夫。 想到这里,南阳公主直接冲出了书房。 萧宝夤有些不忍,但他还是先冲到了书桌前,摸开书桌上的暗格,看到萧综写给自己的信没有被动过,这才放下心来。 他有些后悔,可是今日连续被苏泽打脸,他又不想要去低三下气的讨好妻子。 当听到府令报告,说南阳公主又要返回长安的时候,萧宝夤也只是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就由着南阳公主去吧。 —— 苏泽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军营,饶是他每天锻炼的身体,这样天天在城外奔波也有些乏了。 吕秀宁端来洗漱的水盆,帮着苏泽脱下甲胄,用热布化开被铠甲压得紫红的淤血,她有些心疼的看着苏泽的后背,实在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吕秀宁见过的那些大人物,可没有谁像苏泽这样的。 他明明有虎豹一样的骑士,有狼鹰一样的射手,有狐狸一样的谋士。 如果是自家阿爷拥有这样的班底,恐怕每天都要泡在田猎场上,或者泡在女人堆里。 但是苏泽以一种自虐般的自律,一个县一个县的巡视南郑附近的村落、庄园、坞堡、牧场,他到一个地方就会查看粮食种植和放牧的情况,找这些村子的百姓聊天,询问他们的生活。 回来以后还要处理堆成小山一样的公文,今天这样还要召集手下议事。 等到吕秀宁小心的擦拭完毕,苏泽这才换上了单衣,他挥挥手说道: “请苏军师、封司马来议事。” 封述身后跟着五名吏员,他们手里各自捧着一个木匣,这里面放着封述最近修订的科条。 不过这些科条可不是今天议事的内容,而是上交给苏泽慢慢看的。 苏泽今天喊来封述和苏亮,还是为了商议对付汉中杨家的事情。 苏泽看向封述问道: “派下去的律官来报,杨家这些土地都是在册的?” 封述点头,苏泽疑惑的问道: “人口是通过严刑峻法得到的,那杨家又是如何拥有这些土地的?” 封述说道: “这一切,还要从孝文皇帝的《均田令》说起来。” 苏泽接过了吕秀宁递过来的煎茶,又让人给封述和苏亮送上茶水。 磨碎的茶叶加上胡椒,再加上一些牛乳,这种做法是西北常见的“胡茶”,应当是北方汉胡杂糅的产物。 吕秀宁煎茶的技术很好,苦涩的茶气和椒麻的胡椒味混合,最后又被牛乳融合。 特别是在逐渐变冷的季节,喝下这么一口胡茶只觉得背脊冒汗,骨子里的风寒都被祛走了。 封述也喝了一口茶说道: “孝文皇帝的授田令,是根据人口授予一定数目的土地。” “此令的本意是均天下田亩,使耕者有其田。” 封述口风一转说道: “但是在均田令中,除了良人之外,奴婢也是可以授田,丁牛也同样可以授田的。” 苏泽一下子就发现了法令的漏洞,他问道: “奴婢授田?那奴婢的田是他们自己的?还是主家的?” 封述叹气说道: “就是这个问题,从律令上出发,《均田令》给奴婢授田,当属于奴婢的,可奴婢的一切又都是主家的,所以给奴婢授田,其实就等于给主家授田。” 封述说道: “之所以这么规定,应该是孝文皇帝考虑均田令刚执行,减少豪右的反抗而进行的姑息政策。” 苏泽点头,任何一个政策都不是说拟定了就能完成的。 政策需要有人执行,出现问题还要一层一层的向上反馈,再根据问题修改政策打补丁,最后还奖励那些推行得好的官员,惩罚那些消极怠工的官员。 这一切,都需要一个体系来运行。 孝文帝再厉害,也不可能撇下豪族,自己派人执行均田令。 这种妥协几乎是必然的。 封述说道: “这些年来,汉中杨家所占有的土地,大多都是记在他们在册的奴婢和丁牛之上的。” 果然麻烦。 土地和人口绑定,形成了牢固的人身-土地依附关系,也难怪这些豪强大族经历天下大乱,依然无法铲除。 他们总能够根据掌握的知识,找到各种政策的漏洞,迅速依附到新的政权上。 苏泽忍不住动了杀心,但是他还是克制住了。 他看向封述问道: “难道这杨家当真没有漏洞?” 封述这时候露出一个笑容说道: “这个倒不是。” 封述说道: “首先是人口,杨家的奴婢不止在册的一万人,还有很多奴婢没有登记在册。” 苏泽问道: “既然奴婢可以均田,为什么杨家不让所有奴婢都登记在册?” 封述也是经过认真调查的,他说道: “这也是两个原因,一是杨家就算是丁口再多,土地也是有极限的,南郑附近已经无田可授了,登记了奴婢还要承担租调,这样反而不划算。” 北魏朝堂对于百姓征收租调,租就是田租,调就是伴随土地的特产,有的地方上缴丝绢,有的地方上缴香料,有的地方上缴茶叶。 “二是如果是在官服在册的奴隶,生老病死都要去官服报备,这也是很麻烦的事情。” 苏泽点点头,封述说的都是实际的情况。 封述继续说道:“既然没有造册,那不在官服名册上的奴婢就是隐户,按照我朝律令,隐匿户口不是小罪行。” 苏泽眼睛一亮, 但是苏亮却说道:“不过这一招也不足以扳倒杨家,杨家完全可以说这些是南边逃过来的流民,还没来得及上户口。” 封述点头说道: “苏军师所言极是,不过属下还有一个办法。” 苏泽问道:“什么办法?” 封述说道: “还是均田令。” 封述也不卖关子直接背诵起了《均田令》的原文: “诸桑田皆为世业,身终不还。盈者得卖其盈,不足者买所不足。” 封述说完这些,吕秀宁直接傻了,这读书人在说什么东西? 封述知道苏泽是军户出身,对于土地政策不那么了解,于是解释道: “《均田令》所授的田地,有露田和世田之分。” “露田是有授有还,法令规定男丁成年授田,死亡或者超过五十归还其田,此田为天下之均有。” “世田则是可以传给子孙,多出来的还可以用来买卖,为世代之田。” “汉中杨家的土地,同样有露田和世田。” 苏泽疑惑的问道: “既是世田,如何夺之?” 封述说道: “《均田令》所说的世田,明令为‘桑田’,若是桑田改作农田,那就不是世田,就是要还授的。” 苏泽还是疑惑的问道: “汉中产丝,为何要将桑田改作农田呢?” 杨家又不是普通百姓,要担心粮食安全问题,对于他们这样的家族,桑田产丝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这个问题苏亮有发言权,他年青时候有耕读的经验,他解释说道: “将军,这种桑养蚕,可不是谁都能做,谁都能做好的。” “在属下家乡,能养蚕织丝的,都是良家女,必须要从小就跟着母亲身后学习。能织丝的女子,都是十里八乡争着下聘的。” “属下家族所在的武功县,除了我们苏家这种耕读世家的女儿家,就只有三长村里的女儿家能织丝了。” “汉中杨家畜养的都是奴婢,又怎么会织丝呢。” “所以他们干脆砍了桑田,改为更容易耕种的农田。” 苏泽一下子就明白了。 养蚕、缫丝、织丝、纺布,这些放在古代都是技术活儿。 古代农耕虽然也是技术活,但是比起桑蚕业还是比较粗放的。 说白了,就是汉中杨家的这种奴隶制庄园中,女奴不能胜任桑蚕业的工作。 这就很好理解了,某个灯塔国在南北战争前,南方种植园为什么种棉花而不是办工厂纺织成棉布再卖? 是他们不想吗?那是奴隶只能满足摘棉花这种工作,纺织工人的工作对他们太复杂了。 都一辈子为奴了,谁还愿意去学习织布啊? 只有那些为了家庭奋斗的良家女,才愿意为了小家庭从小学习桑蚕业,学习裁缝、做饭这些操持家务的技术。 苏泽说道:“所以杨家的世田并不是桑田,这些应该还授官府的?” 封述重重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