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洛阳的时候,虽然因为渤海封家的身份,不少人都表示出对封述的欣赏。 但是这种欣赏,都是基于他的家族和个人声望,其实很少有人对封述研究的这些东西感兴趣的。 没办法,律法这东西,就算是在士人中,也是比较高深的,并不是普通士人研究的范围。 可苏泽竟然一针见血的指出了国朝律法上的弊端,并且询问自己的意见, 封述感动到快要哭出来了! 这是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 封述几乎就要当场认苏泽当主公了。 但是他还是冷静下来。 当年清河王招募他的时候也是这幅姿态,苏泽的问题可能是提前准备好的,毕竟他一个寒门武人,又怎么会懂得律法的重要性呢。 不仅仅要看苏泽怎么说,也要看他具体怎么做。 于是封述压抑下激动的心情,向苏泽拱手说道: “封述所学,皆在律法一道,只是不知道能不能为将军效力。” 封述这句话说的委婉,但是潜台词苏泽也听出来了。 修改律法,这是朝堂才能做的事情,苏泽不过是一个区区安西将军,他是没有资格颁布律令的。 既然苏泽没有权力颁布律令,那封述的才能对他的作用就有限的很。 封述这么说,也是为了降低苏泽的期待,并且说明自己的专攻方向,他出仕苏泽,就是为了修律,其他事情他帮不上忙。 封述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他的族侄封隆之,和他一样同样也是律学名家,出仕于萧宝夤麾下。 可是萧宝夤也没有重用封隆之,反而委派了一些行台的文书工作给他做。 在和封隆之的信中,封隆之经常抱怨这件事,这也是因为萧宝夤麾下人才不够,所以用他来充数,根本不发挥他的专长。 封述有自己的志向,自然不愿意在苏泽的军府做一个文书,那样他还不如留在洛阳呢。 苏泽略一思考,开口说道: “国有国法,吾自然不能动,但是军有军法,是各军府可以自行制定的。” “本将军想要请封郎制定一部军法,可算屈才?” 封述点点头,军法也是法,他想了想也可以从军法开始实践自己的修法理想,于是想要答应下来。 却没想到苏泽又说道: “国朝律法,分为律令科比,律为国之根本,非明君圣主不能修订,令为朝堂敕令,唯陛下方能颁布,但是后两个。” 苏泽对着封述问道: “不知道封郎,对军法是否有了解?” 这是苏泽反过来考察封述了。 虽然封述也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人,但这是定一个规矩,也就是日后苏泽考察人才的规矩。 封述也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才能在苏泽这里得到想要的位置。 封述正色说道: “军法和律法不同,但是封某也是知道的。” “和治民之法不同,军法首在‘简’,次在‘严’。” 苏泽一听,就知道封述是有本事的,他又问道: “何解?” 封述说道: “行伍之人,大多是出身寒微的。” 说完封述瞥了一眼苏泽,看到他面无异色,于是封述才继续说道: “所以对于普通士兵来说,军法最重要的就是浅显易懂,最好能够编成口诀,在军中传唱,这样才能让普通军士记住。” “那些精妙的军法,普通士兵听不懂,就会沦为军官盘剥压迫士兵的恶法。” 这不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 看来无论是什么时代,军法都是这个套路。 这个封述能够因地制宜,果然是人才啊! 封述又说道: “二是严,治军和治民不同,治军用重典,重赏也要重罚,只有这样才能让令行禁止,打造一支军纪优良的军队。” 封述没有讲具体细节,但是苏泽认为已经足够了。 他拉着封述说道: “君义,得你这样的人才,胜千军万马啊!” 【执法严明的军法官】确实是个橙色随从,能够做到军中之法公正无私,得到军官和士兵们的敬重。 但是他只能执行军法,却无法对军法进行修改。 如今苏泽所用的军法,是基于孝文帝订立的禁军军法,其中有些条例苏泽也觉得不妥,但是苏泽也不知道要如何修改。 现在封述到来,正好可以帮着苏泽修订军法。 就在封述已经准备拜入苏泽麾下的时候,苏泽又说道: “不过修订军法,对君义这样的大才是小用了。” 苏亮疑惑的看着苏泽,封述也看向苏泽,除了军法难道还有适合封述的工作吗? 苏泽说道: “律令科比,律和令本将军没办法改变,但是所用科条,是各州勘定给刀笔吏参考的。” “所以,等完善军法后,请君义协助修订本朝科条。” 这下子连封述彻底震惊了。 从科条入手修改律法,这是封述在清河王府就想过要做的事情。 没想到在清河王府没做成的事情,竟然可以在苏泽这里完成? 律是根本律法,等同于国家宪法,都是一些形而上的内容。 令是朝堂颁布的各种敕令,这些差不多等于后世的各种行政法令,是独属于皇权的最高司法权力。 科,就是科条或事条,也即是具体的法令条文。 令的数量一般也就几百条,但是历朝历代的科条就太多了。 比如汉律也就三百多条律令,但是科条就数不胜数了。 而比,就是经典司法判例,那数量就更恐怖了,仅仅董仲舒所著的《春秋决事比》,就有232条经典判例。 正是因为科比太多了,有一些科比甚至是彼此矛盾的。 这样一大坨屎山代码,等到北魏律法体系全盘吸收后,刀笔吏能够通过这些科和比,操弄司法,残害百姓,帮助豪强脱罪。 苏泽说道: “我认为,首先是要修订科条,简化国朝的科条,分门别类,剔除不适合本朝,含糊不清,过于严苛的科条。” “其次就是‘滥比’的问题,本朝用的决事比太多了。“ “诚然,前世之事,后事之师,但是滥用决事比,会有人通过专门研究这些浩繁的律法获利,也会造成律令科无法执行的问题。” “一事一比,会耗费太多的司法资源,不利于快速解决积压的案件。” “所以我认为,以后除了极重的死罪外,禁止用决事比来作为判决依据。” “我也准备在军府下设置一个刑律司马的职位,以后三州一郡的死罪案件,都要呈送到刑律司马面前复核,再勾决后执行。” “君义,你以为如何?” 这下子,在场的苏亮和封述都呆住了。 苏亮惊讶的是,苏泽从没有表现过自己在律法上的才能,可是这一套组合拳可以说是相当厉害了,完全绕过了律令这两个难以撼动的根本大法,仅仅是通过修订科条,废除滥比,就起到匡正司法的目的。 妙啊!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才? 其实苏泽也不是什么律法天才,他不是用借用了“后人的智慧”。 在苏泽穿越前的历史时间线上,北齐律脱胎于《麟趾格》。 格,就是科。 主持修订《麟趾格》,就是高欢的世子高澄。 修订《麟趾格》的时候,高家还没有代魏,所以无法以修律和下达敕令的方式整顿律法体系。 高澄用的办法,就是从科条入手,通过修订具体的司法解释,达到修订律法的效果。 后来高氏代魏后,就以《麟趾格》为基础颁布了《北齐律》。 而在历史上,具体负责修订《麟趾格》的,也是封述。 封述激动的全身颤抖起来,以科代律令,这本来就是他所设想的司法改革方向。 他向清河王所献的《十科条》,就是对十种大罪的科条整理,也是封述的心血所在。 这时候封述已经不再犹豫,直接掏出自己编写的《十科条》,交给苏泽说道: “主公,这是属下所编写的《十科条》,请主公过目。” 苏泽接过了封述递上来的《十科条》,果然这是封述的心血,所列的科条都是非常适宜现在的社会现状的。 苏泽大喜道: “君义,我准备拜你为刑律司马,先是军职,等伱修订了军法后,再征辟你为朝廷正员,如何?” 任何一个体系中,最忌讳的就是后来的人被超格提拔。 苏泽麾下立下战功的军官还没有得授朝廷正品官职,如果提拔一个才来投靠的封述,那就是将封述推到风口浪尖,也会寒了下面将士的心。 先让封述做出一点成绩出来,然后再根据他的功劳晋升他,才能让其他属下心服口服。 封述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能够在苏泽这边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已经很满足了,当场就向苏泽拜倒,算是明确了主公和属臣的名份。 —— 正光元年,九月初。 萧宝夤终于得到了好消息,屯兵在陈仓的莫折天生退兵了! 得到了这个消息后,萧宝夤又怕和崔延伯一样被叛军埋伏,小心翼翼的派遣手下查探,等到莫折天生从容的将雍州西部的百姓都抢回了岐州,萧宝夤的军队才慢腾腾的开进了陈仓。 陈仓被抢劫一空,城池被毁,但是好歹是回到了官军手中。 萧宝夤虽然没有击败一兵一卒就夺回了废墟一样的陈仓,当时并不妨碍他让手下写一篇数千字的报捷文书,火速送往洛阳。 众人喜气洋洋,有了这份底气,萧宝夤也决定将自己的行台从华州迁到长安。 雍州刺史元修义在和莫折天生作战中战死殉国,趁着朝堂还没有任命雍州刺史的机会,萧宝夤也趁势控制了雍州。 战场的局势逆转,萧宝夤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妻子南阳公主也准备从华州前往长安。 想到妻子,萧宝夤心中涌起一丝愧疚。 如果关西的战事能够继续下去,自己就可以趁着剿匪在关西经营自己的势力,只要等到未来有变,就可以占据关西。 萧宝夤打着如意算盘,意气风发的召集众将和谋士军议。 大帐中喜气洋洋,有了这次“收复”陈仓的功劳,大家又积累了一笔军功了。 萧宝夤看向手下,这次攻打陈仓的是他在对南梁作战中的故将郭子恢,终于在崔延伯战败后,武将终于扬眉吐气了。 除了郭子恢之外,还有华州豪帅张始荣,也是在萧宝夤入关中后投靠的将领。 张始荣敢打敢冲,一路追击莫折天生的残部,取得了斩首三百的战绩。 这在萧宝夤军中,也算是了不起的功劳了。 除此之外,还有关西士族将领,京兆韦氏的韦遂。 韦遂官拜咸阳太守,也是萧宝夤入关中后投靠他的关西士族首领,在防御武功和扶风的作战中,韦遂都表现出众。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忧,这次反攻关西士族豪帅立下了不少功劳,以上这些武将都名列表功的名单,这让萧宝夤麾下的关东士人大为不满。 但是不满也没办法,关东人在萧宝夤麾下基本上都是谋士。 萧宝夤从洛阳带来的军队,都被崔延伯一战在五丈原输光了,所以萧宝夤要反攻,还是要依靠关西士族豪强的力量。 所以想要打仗,必然要依靠关西本地豪族的力量。 除了郭子恢是萧宝夤的旧部之外,张始荣、韦遂都是新崛起的关西人。 萧宝夤只觉得自己麾下人才济济,却不知道关东人和关西人的裂痕还在扩大。 这次军议,本来是为了商议收复岐州治城雍城的作战的。 但是双方为了主帅的人选争执不休,最后萧宝夤也被吵着头疼,不得已搁置了这个议题。 韦遂满是疲惫的返回家中,一个十二岁的童子迎接上来。 “伯父。” 韦遂见到这个童子,亲热道: “孝宽啊,今日军议的事情,伯父要和你参详参详。” 如果别人听到韦遂这么说,恐怕都会惊讶,他这个咸阳太守竟然要咨询这个十二岁童子的意见。 韦宽,字孝宽(后就称韦孝宽),也出生于京兆韦氏,不过和韦遂并不是同一房。 韦孝宽的父亲曾任扶风武功二郡的太守,韦孝宽从小就是名震长安的神童。 韦遂带兵投奔萧宝夤,也就带出了自己这个十二岁的远房侄子。 韦孝宽听完,叹息说道:“伯父,丹阳公不可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