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3月15日。 仩海。 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黄浦码头。 满铁,又是一个包含屈辱史的名词。 无论是大哥、二哥,还是陈家老太太,今天都全部来到了码头边,来送别自己即将到西洋留学的弟弟和儿子,陈慕武。 下午三点,法商邮船公司的安瑞合里杜号蒸汽轮船,准时拉响了一声长笛,缓缓离开了码头。 甲板上和码头内的人们,在此刻的动作出奇地一致,纷纷抓住从头顶上摘下的帽子或手绢,抓紧时间向即将和自己分别的亲人朋友们挥手告别。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轮船沿着黄浦江缓缓前行,从吴淞口驶入长江,又从长江进入到了大海。 看着前方的海水愈来愈蓝,陈慕武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心中默念着“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或许是东海海底的老龙王发了善心,从仩海到萫港的这三天航程里,居然风平浪静。 在床上做好了躺尸准备的陈慕武,躺了一天发现自己什么事都没有之后,就偶尔起身到甲板上转转,打发无聊的海上时间。 这艘安瑞合里杜号轮船,是从本的横滨开往法国的马赛,途经新加坡的马六甲海峡,以及亚洲非洲的分界线,苏伊士运河。 每隔几天,轮船就会经停一次沿途的港口城市,在那里补充船上所必需的煤炭、清水和食物。 萫港,便是陈慕武此行路过的第一处补给点。 轮船将在此地补给,并让目的地是萫港,以及从萫港出发到别处去的旅客们上下船。 陈慕武也锁好自己的舱门,跟着人流来到陆地上。 他先是找到一家邮电局,给仩海的家里拍了一封电报报平安,又在小贩处买了些当地的新鲜水果,以便能够随时补充维生素,让自己避免坏血病的困扰。 萫港、西贡、新加坡、槟榔屿、科伦坡、吉布提、苏伊士、波脱塞特…… 除了离开科伦坡,前往吉布提的途中,在印度洋上整整航行了八天七夜,其他的航程基本上每隔三到四天,轮船就会靠岸补给一次。 上述这些地方,不是英国的殖民地就是法国的殖民地,他拿着两个国家的签证,可以一路畅通无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每次轮船一靠岸,陈慕武就总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之前的步骤,拍电报,买水果,偶尔还会买些当地的特产,比如斯里兰卡的象牙烟嘴,西贡的铁制拳击手套(没有)。 发往仩海的电报单字价格一次比一次高,离家的距离也就跟着越来越远。 这些天里陈慕武时而昏昏,时而昭昭,清醒与否,完全就是看天上的风伯和海里的龙王的心情而定。 …… 为了不让旅客们在一个多月的航程中感到无聊,偌大的轮船上,当然还有许多供旅客们消遣娱乐方式。 每天晚餐结束以后,总会有一间专门的餐厅被收拾出来,作为舞厅,由几个船员临时组成的爵士乐队,雷打不动地在里面演出。 天气好的时候,甲板上就会站满从昏暗的舱房中出来晒太阳的人。 遮阳伞下,在棋盘两侧对弈下围棋的,基本上都是本人。 而四个人围着一张方桌,有说有笑,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毫无疑问,那是陈慕武的同胞们在打着麻将。 陈慕武不去舞厅,也并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这种娱乐活动当中。 他甚至在这么多天的航行中,都没和这些同胞们打过一声招呼,更别说彼此之间相互认识了。 虽然表面上大家都是纨绔公子哥儿,但在陈慕武心中,自己和他们并不是一路人。 风平浪静的时候,陈慕武偶尔会掏出文具,在纸上胡乱地写上几笔,为他的下一篇论文做些准备。 携带不是很方便的雷明顿打字机被陈慕武留在了仩海,主要是他当初也未曾想到,自己在船上居然还能有清醒的时候。 …… 从波脱塞特出了苏伊士运河,大海上的航程就进入到了尾声阶段。 在地中海上又经过了三天四夜的航行,4月16日早上八点,安瑞合里杜号蒸汽轮船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站,法国马赛港。 从仩海出发到抵达马赛,期间总共历时三十二天。 作为头等舱的的乘客,陈慕武又享受了一把率先下船的待遇。 但陈慕武没时间欣赏法国南部的美景风光,因为过了海关之后,紧接着他就要马不停蹄地到马赛车站赶火车,一路向北,直抵法国北方的港口城市加莱。 当天夜里,陈慕武上了从加莱横渡英吉利海峡,直抵多佛的渡轮。 到达对岸之后,又从多佛车站坐上了船铁联运的红眼火车,第二天一早,他终于到达了英国首都伦敦的维多利亚车站。 作为相貌显著的外国人,陈慕武只能在队伍末尾和本人、马来亚人排在一起,就连黑皮肤的阿三哥,都能站到他的前面。 刚刚在本国人面前还一团和气的海关官员,见队伍中剩的全都是黄皮肤的远东人,就立刻换上了另一张脸面:端起肩膀,耷拉下嘴角,一副帝国主义的派头,隔着柜台向外散发出来。 陈慕武既有教育部的凭证,又有剑桥大学的邀请函,因此很容易就通过了海关这一关,没碰上一丁点儿的麻烦。 验完护照,接下来是身体检查。 西班牙大流感弄得人们人心惶惶,生怕进入英国的旅客,又带入些什么疾病。 尤其是陈慕武他们这些黑头发黄皮肤的东亚人,大夫检查得是极为仔细。 一個白头发老头儿用听诊器前前后后地听完陈慕武的前胸和后背,一边夸奖着陈慕武身材不错,身板儿足够硬朗,一边又劝他多吃写牛肉,身体还能更好:这次欧洲大战,他们英国的士兵就是因为天天吃牛肉,才能把德国佬儿打了个流水落花。 身体检查完之后还不算完,行李箱也要逐件打开,查验有没有携带什么违禁品。 从仩海带过来的几斤茶叶和几块苏绣——这些是陈慕侨强行让他给老师们带的礼物,一枚鏵火腿,再加上一柄从科伦坡买的象牙烟嘴,就为了这么几样东西,陈慕武就交出去了十几英镑的税款,相当于花没了一台打字机。【1】 忙完上面这一切,陈慕武终于走出了维多利亚火车站的大门。 一股味道十分熟悉的雾霾,扑面而来。 【1】笔者注:过海关的这一段描写,特别是大夫劝陈慕武吃牛肉这一段,借鉴自老舍先生的中篇小说《二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