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官吏难做! 暮色时分,清风习习。 嵇恒等一行人进到秦亭的大庭院。 刚一踏入,便有一个持戈的老亭卒迎了过来。 “这是秦亭,几位可是公务?” 扶苏拱手道:“我等乃丞相府治下官吏,奉命前来秦亭,修撰相关秦史。” 说完。 扶苏从袖间取出一份验传。 老亭卒接过验传,仔细看了几眼,点了点头,朝里道:“上吏稍待,亭长,有官宾。” “听见了,来也!”大亭院中遥遥一声,声音洪亮浑厚。 随着话音,门中走出一人,身材适中,面目开朗,头上一顶矮矮的,绿中泛黄的竹皮冠,倒显得颇为新奇,颏下留着一副短须,使本有些随性的脸颊上,又平添了几分成熟跟多智。 其步态语调又给人一种练达。 刚走出石门,便遥遥拱手作礼而来,走到众人面前三尺处,便躬身笑道:“上吏远道而来,多有劳苦,小吏有礼。” 扶苏面露惊异。 他上下打量了这名亭长几眼,对此人也多了几分好奇,但也笑着一拱手,回敬道:“算不得什么上吏,不过斗升小吏,敢问亭长高姓大名?” “有劳上吏动问,小吏并无姓氏,本名十月,我嫌弃这名俗气,就自作主张换成了时岳。”说着,这名亭长自己也笑了起来,声音中带着几分豪爽跟豁达。 扶苏也笑着道:“确实好听不少。” “时亭长,我等欲在贵亭歇息两日,或有公务相托。” “好说,不歇息没公务,那要我这亭治何干,时岳绝不误事,上吏若有需求,尽说无妨。” 扶苏满意的点点头。 他对这叫时岳的亭长很是满意。 这个亭长没有宫中官吏那般卑俗唯唯诺诺,既似有官风又颇具俗尘的干练,接人待事如沐春风,让人生不出不满。 简单聊了几声,扶苏将自己的验传,给了这名亭长,在一番仔细查看后,亭长小心的将验传交还给了扶苏,而后侧身相让,一拱手说声‘上吏请’,便陪着扶苏等人走进了亭院。 大秦的亭除了是乡以下管辖里的基层治所,还兼作接待来往公事吏员的驿站,并担负传邮公文职事。 因而大秦的乡亭治所大都设在水陆方便的渡口或道口。 秦时的标准亭院是六开间,三进深,左右两分。 第一进右三间,住的是传邮骑卒。左三间住一名管邮件的小吏。 第二进右三间是亭长室,左三间是接待过路官吏的宾客室。 第三进是后院,是庖厨、库房、马厩与亭卒待的地方。 一行人刚进入亭长室,时岳便高喊一声:“还不快给上吏上热汤。” 话音刚落。 就有一名中年小吏捧着大盘,里面摆着大小两套陶壶陶碗,而后先用相对精美的小陶壶,熟练的给扶苏跟亭长斟好热汤,而后才依次用大陶壶给公子高、嵇恒等人斟热汤,态度十分的低微,满脸赔笑之色。 嵇恒面色淡然。 他平静的看了亭长跟小卒一眼,默默的端起陶碗饮用热汤。 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亭长接人待物很有一套。 至少让人生不出厌恶。 而且从来到亭里,便能感到这个亭颇有气象。 日常管理的不错。 以此人的能力,年近四旬,却还只是一个亭长,这便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大秦底层的上升空间太小了。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大秦立国之初,因为缺少官吏,启用了‘任子’制度,即允许一定级别的官员保举子孙为官吏,朝臣子弟不太可能直接为官,大多担任起较为容易升迁的‘郎官’,即中郎、侍郎、郎中等,朝臣子弟挤压地方郡县官吏的升迁,地方郡县的子弟挤占底层官吏的上升空间。 一层挤压一层,最底层的官吏,基本升迁无望。 扶苏喝了一口热汤,赞赏道:“亭长这官儿做得颇有气象。” “惭愧惭愧。”时岳轻笑一声,缓缓道:“只是一微末亭长,替朝廷管官道传邮,又管十里之民,事不大头绪繁,若平时不提着精神,还真容易一团乱麻。” 扶苏看了时岳几眼,好奇问道:“亭长何时退出的军旅?” “当年有幸在蒙恬上将军麾下为卒,在伐齐时,立了些军功,成了名百夫长。”时岳道。 扶苏微微颔首:“是也,大秦的亭长大多是退役百夫长做的。” 时岳面露迟疑,拱手道:“上吏却是说错了,我退役下来,并不是亭长,只是在县府为外吏,跟着跑腿办些小差,这亭长之位,还是有幸结识了一位县里官吏,这才侥幸得到。” “就这一亭长位,日常还不知多少人盯着。” “这微末小吏也难做嘞。” 扶苏神色微动,并未细问,只是道:“你这亭长比大多老兵亭长做得好。” “上吏夸奖,下吏自当铭记。” 扶苏道:“时间不早,先谈及正事。” “上吏请讲,公务何事?是否需本亭效力?”时岳道。 扶苏道:“我等为丞相府治下官吏,前来秦亭,是为勘录秦史,不知亭长可知,亭里何人对秦人立足之事有了解?” 闻言。 时岳有些惊讶。 他在秦亭当亭长六七年了,过往就没有大官来过,甚至别说大官,就连县里都很少有人来,能来的基本都是邮人,以及送服徭役的官吏,大秦立国都几百年了,怎么突然想起秦亭来了? 他想了一下,凝声道:“这我倒不太清楚,明日去亭里问下。” 说着,时岳似想起了什么,突然道:“我记得亭里有一户一直自称是秦世父之后,他们或许对过去的事知晓一些,不过秦国跟秦亭之间都隔了数百年了,也早就换了都邑,只怕能问出的信息很少。” “秦世父?”扶苏一愣。 他对这个名字丝毫没有印象。 这时。 胡亥得意道:“秦世父是庄公先长子,庄公逝世后,秦世父将国君之位主动让给了襄公,而自己则领兵跟犬戎作战。” 望着四周惊异目光,胡亥显得颇为兴奋。 他这几日可没少背秦史。 那些年发生了什么,他或许说不出,但有那些君主,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时岳笑着道:“这位上吏说的极是。” “秦世父一脉本在西垂,后面秦国开拓,他们这一脉就回到了秦亭,眼下在秦亭已有数百年了,这一脉眼下人丁已不是很兴旺,跟过去几十年相比更是大为衰弱,县里都无人任职了。” 说到这。 时岳也颇为唏嘘。 扶苏微微颔首,拱手道:“如此,便请亭长明日,将世父后人请于亭中。” “自当如此。”时岳一口接下。 叙说片刻后,亭长时岳将众人安置到靠近后院的大房子,还一边介绍说这几间是亭院最好的住处。 嵇恒打趣道:“你说最好便最好?”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留着最好的房子给大官住?” 时岳看了嵇恒一眼,不在意道:“我倒是想招待大官,那也得大官来,眼下有好的,自要安排好的,留着好房子等大官,那是蠢货,我时岳才不干那种蠢事,我这秦亭,统共十五间宾客房,谁来了都尽最好安顿。” “绝不独独等大官。” “谁来得早,便谁做得好。” “要是真有宾客不满意,大不了再加派一个亭卒侍奉,宾客还能说些什么?” “而且们太把秦亭当回事了。” “这小地方,官吏都不稀罕来,说来你们别笑,你们已是我接待最高的官吏了,寻常县里的人下来,都不稀罕住我们这,要住的都是住在隔壁亭,我们这是个老亭,房间不大,又不靠水,寻常连鱼都看不到,谁还稀罕住这?” 扶苏微微蹙眉。 嵇恒笑着附和道:“至少乐的清闲,乐的干净。” 时岳跟着一笑。 简单安顿了一番后,时岳便离去了。 嵇恒将牛牵到后院,喂了一些干草,就回了安排的房间。 暮色时分。 亭院内凉风习习。 早有亭卒将饭食呈了过来。 见到自己的饭食,嵇恒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非是不好。 而是有些过于‘好’了。 他这种‘差’人,时岳安排的竟是御史卒人的伙食,即米半斗,酱四分之一升,有菜羹,还提供了一些韭葱。 他若没猜错,扶苏恐是安排的大夫、官大夫的饭食,胡亥等人则是高爵随从的。 这饭食已完全超出《传食律》的标准。 嵇恒蹙眉道:“这亭长还真是雨露均沾,谁都不轻易得罪,只当一个小小亭长,属实有些屈才了,不过看其模样,不是起了攀附之心,恐就是担心因照顾不周,会害的自己丢了亭长之位。” “而今的大秦,却也官不聊生。” “不过为难的是底层。” “关中的萝卜坑,早就为人占据。” “就连最底层的坑位,也开始为人觊觎。” “始皇起初因官吏缺少,同意的任子保举制度,而今也结出了恶果。” “底层这民心难聚咯。” 嵇恒摇摇头,将木盘中的饭食吃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天的舟车劳顿,他也有些乏了。 他刚洗漱完,正准备上榻,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嵇先生,扶苏有事想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