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脸色一白。 枉他过去还对儒家报以同情。 但儒家哪需得他同情? 只是想借他身份,从中下晋升到高位罢了。 随即。 他想到了嵇恒说的商鞅法,连忙问道:“父皇,嵇恒曾提到过商君法,他说商君变法,跟关东之法不同,大秦不能继续坚持法制吗?” 嬴政脸倏地一沉,却还是冷静了下来,他沉声道:“商鞅之法的确跟关东之法不同,但嵇恒也说了,当大秦生出用儒家思想的时候,大秦的体制就已经崩溃了。” “而商鞅之法,在商鞅死后,就已经变了!” “商鞅变法之初,孝公先祖曾问过商鞅几个问题。” “孝公先祖问:‘法不能变了吗?’” “商鞅答:‘法立如山。’” “孝公先祖又问:‘法就不能缓吗?’” “商鞅答:‘法贵时效。’” “不能减吗?” “减刑溃法!” “不能特赦?” “法外无恩!!!” “秦法自惠王开始,就已开始出现问题,而在昭王时,经过秦国四贵的破坏,儒学已伸进秦法的刑法、制度中,朕当初想过恢复一些,但最终并未实现,甚至还引起了朝堂动荡。” “时至今日。” “秦法只剩下一个大框架。” “商鞅变法的一些根本原则早已被废弃。” “朕虽有心恢复,但而今天下,已不宜去大动了。” 扶苏面色一黯。 嬴政并不太在意,淡淡道:“嵇恒眼见的确非凡,只是过于杞人忧天。” “大秦毕竟是以法立国。” “法为根本!” “只要大秦不彻底抛弃‘秦法’,大秦的法就会一直存在。” “就算日后成了儒法,那也是大秦的儒法!” “这些年大秦一直推行‘以吏为师、以法为教’,就算这些官吏受到过儒学影响,但他们同样也受到了秦法影响,只要官吏心中还有秦法的存在,大秦的法制就会一直存在。”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嬴政看着扶苏,肃然道:“无论大秦何去何从,但你都需知道,法也好,儒也好,都只是工具。” “大秦用儒,是因为儒回答了其他百家无法回答的问题——‘正统问题。’” “秦即天命!!!” “大秦需要这个‘正统’。” “至少大秦后世君主需要这个正统。” “不过你要记住,‘正统’的解释权,必须在朝廷手中。” “这是大秦统治天下的基础!” 扶苏心神一凛。 他知道父皇是在有意告诫自己。 正统这个东西,你可以不信,但必须要有。 这事关大秦政权的合法性,以及大秦江山能存在多久。 扶苏道:“儿臣谨记。” 嬴政微微额首,道:“下去吧,将嵇恒这些话好好理理,对你应有所裨益。” “儿臣告退。” 扶苏作揖,缓缓退了出去。 来时,他心绪凌乱,神色无措。 去时,他神色若定,心境平缓。 望着扶苏离去的背影,嬴政的面色倏地一沉。 一股压抑气息笼罩着大殿。 良久。 嬴政才冷笑一声。 “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 “呵呵。” “在你嵇恒眼中,大秦注定要亡吗?” “而今天下,的确疲敝,但未必不是大破大立之象,纵然过了些许,何伤于秦之大政大道,何伤于大秦文明功业?” “只要天下能最终安稳下来,大秦一统天下,结束数百年战乱,使天下兵戈止息,扫灭边患等功业,必为世人敬服,只要日后扶苏行仁政,施仁义,广赂民心,大秦就能有数十上百年时间,让黔首拥护大秦新政。” “只要黔首拥护新政,大秦就永远不会灭亡。” “秦法也好,儒法也罢。” “秦根本没得选。” “这天下也没有给大秦第二個选择。” “朕也没那么多时间。” 嬴政冷哼一声,不去理会嵇恒那些言语。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秋风习习。 扶苏信步走在亭台甬道间。 他神色已没前面的紧张和焦躁,经过始皇的开导,他也感觉自己过于忧虑了。 扶苏轻声道:“嵇恒临走时,曾留了个问题,若是大秦继续下去,关东六地谁最先反,又会是那个群体。” “按嵇恒所讲。” “秦政跟关东各地都有明显的冲突。” “其中魏的私学,韩的手工,赵的胡制,燕的王道传统,楚的贵族,齐的商贾大富。” “这些势力在六地盘根错节,已严重影响到秦政秦制的推行,而关东六地‘未附’‘未集’的黔首,附集的主要对象就是这些。” “两者相互依存,有意扰乱帝国法制。” “若是大秦继续以这般高压姿态推行秦制,正常而言,对抗最为激烈的当为‘燕地’,因为秦法跟王道背驰,只是燕地地小人少,又被父皇有意清理过,不太容易第一个冒头。” “私学跟商贾大富,也不太可能。” “自古以来,就未曾有士人、商贾成过事。” “当初战国游士遍天下,说辞泛九州,也不曾将一国骂倒。” “商贾更甚。” “书生商贾无举事作乱之胆魄。” “韩地也不太可能。” “世代相韩的张良,尚且只敢投掷铁椎刺杀,其余人更无这般胆量。” “赵地” “纵然心中有情绪,但有蒙恬坐镇,恐也不敢发难。” “唯今只剩楚地了。” 说到楚地。 扶苏面露复杂之色。 他其实对楚地还是颇有好感的。 过去秦楚联姻很多,两国公族间交往密切。 有时秦楚还互相帮忙维持内政。 只是随着天下一统的大幕拉开,两国注定要兵锋相见,最终秦胜了,楚国覆灭,但在关中在咸阳,跟楚国贵族有交情的比比皆是,而他的母亲同样来自楚国。 出于本心。 他并不想见到楚地叛乱。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听课,他渐渐领会了嵇恒的那句话。 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秦楚间同样是这样。 他为大秦长公子,注定站大秦一方。 “首乱者,当在楚地;叛乱者,楚地贵族!”扶苏轻语一声,抬起头,已到了雍宫。 他收回心神,进入宫宇。 经嵇恒的提点,他已深刻意识到《商君书》跟《韩非子》的重要性。 这两书有别于儒学。 也是始皇构建大秦体制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