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 赵峥昂首直入大堂,面对无数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他坦然拱手一礼道:“真定府武举生员赵峥,见过诸位大人。” 按朝廷规制,通过初试的生员可以见官不拜,不过这份特权只能维持到武举府试,一旦名落孙山,就要被打回原形。 高士奇见他生的相貌堂堂又不卑不亢,心中先就生出三分好感,但表面上却是脸色一沉,喝道:“你即是武举生员,就应该知道诬告、伪证的下场!” 赵峥微微躬身,扬声道:“赵峥此来,正是要戳破诬告伪证!” “好” 高士奇看了眼左首的陈澄,又问道:“你声称蜘蛛精食人一案,乃是有人伪造栽赃,不知可有什么真凭实据?” “自然是有的。” 赵峥毫不犹豫的道:“烦请大人将那人皮遗骸取来,在下愿当众指出破绽!” 陈澄愿本见赵峥器宇轩昂,不似等闲之辈,就已然心中打鼓,如今又听他说的斩钉截铁信心十足,心下愈发慌乱,暗悔自己不该大意,合该尽早毁尸灭迹才是。 眼见高士奇准备命人去取尸骸,他悄悄冲着台下的南城百户刘锴使了个眼色。 刘锴会意,立刻起身道:“尸体如今还在南城巡检所,卑职这就亲自去取。” 不想话音刚落,对面赵百户也跟着长身而起:“我与刘百户同去。” 又是这厮! “你是北城……” 陈澄正待以‘事不关己’的由头拦下赵百户,斜下里又有一人起身道:“兹事体大,本官与你二人同往。” 这人赫然正是巡检司千户陶明德。 陶明德虽受陈澄辖制,却是真定府的武官之首,巡检司名义上的最高长官,他站出来要带队去南城巡检所,再想以‘事不关己’为由阻拦,可就说不过去了。 陈澄略一迟疑,陶明德早带着赵百户大步出了公堂。 那刘锴无奈的看看陈澄,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了出去。 约莫两刻钟后,人皮遗骸就被摆到了大堂正中。 高士奇身子微微前倾,带着几分好奇吩咐道:“如今尸骸已经取来,到底有何破绽,你且速速道来。” 但赵峥却没有去翻检那尸骸,而是拱手道:“据闻案发现场有八只清晰足印,占据方圆丈许,不知可是真的?” 高士奇翻了翻案卷,旋即点头道:“确有此事。” 赵峥又问:“除了足印之外,可有胸腹头颈触地的痕迹?” “哼” 不等高士奇确认,陈澄在一旁冷哼道:“同知大人是让你举证,不是让你问东问西!” 赵峥侧头冲他一礼,正色道:“生员询问这些,就是为了举证。” 这时高士奇微微摇头道:“案卷上未曾记录这些痕迹——刘百户?” 正坐立不安的刘锴立刻起身,先看了陈澄了一眼,然后下意识推脱道:“卑职并未亲临现场,当时勘验现场的人是总旗张彪。” 站在刘锴身后的张总旗闻言,忙也出列恭声道:“启禀大人,现场确实没有那蜘蛛精胸腹头颈触地的痕迹。” 说着,他也隐晦的看了眼赵峥。 他自然早就认出了李德柱这个外甥,但却并没有拆穿的想法,反而期盼着赵峥能推翻现有的论断,好让自己不用出城送死。 赵峥目不斜视,又朗声道:“足迹方圆近丈,可见这蜘蛛精体型庞大,而胸腹头颈又未曾触地,据此可以推断出,它的嘴巴离地至少不会低于一尺——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说着,环视堂上众人。 自高士奇以下纷纷点头认同,甚至觉得一尺之说太过保守,依照足印推断,那蜘蛛精的嘴巴怕是离地两尺,甚至三尺都有可能。 陈澄却是心下一紧,虽然暂时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总觉得再让赵峥说下去,自己的苦心筹谋就要化为乌有了。 可一时间,他又想不出该如何阻止赵峥往下说,更不明白自己的破绽到底在哪儿。 而赵峥也压根没给他沉思的时间,当即又拱手道:“如此一来,尸首身上的痕迹就解释不通了,试想,尸体倒下之后并无挣扎的迹象,而蜘蛛精的嘴又高于受害者,发力拉扯时,力道必然是从上而下。” 说着,他用袖子裹住自己的手,上前攥住了蛛丝的一端,地上的人皮立刻被拉的微微翘起左腿。 “诸位大人请看,这种情况下,尸体的鞋跟、脚踝等处,理应没有痕迹或者痕迹较浅才对,但事实上死者的鞋跟、脚踝等处的拖曳痕迹,非但不比背部臀部来的少,甚至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到这里,千户陶明德立刻上前查探,旋即惊喜道:“果然如此,尸体鞋跟脚踝处的拖曳痕迹反而更重——这证明拖拽尸体的发力方向,至少是与尸身平行,甚至还要更低一些!” 说话间,他忍不住抬眼看向陈澄。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陶明德身为陈澄在巡检司的副手,却知道陈诚最擅长的就是‘五鬼搬运法’,他所驱使的鬼怪无形无质,比起伏身去拉扯脚踝,直接遁入地下施为,显然更为方便隐秘。 而这也正好能够解释,案卷中伤口并无邪气遗留,缠绕脚踝的蛛丝上却有邪气的疑点! 高士奇显然也想到了一点,暗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此案确有……” “等等!” 陈澄霍然起身,狠狠瞪了赵峥一眼,咬牙拱手道:“高大人莫听此子一面之词,那蜘蛛精乃是化形大妖,手段自非等闲可比,这说不定就是它的妖法所致!” 高士奇见他漏了破绽,还打算继续一意孤行,忍不住蹙眉质疑道:“陈通判此言,不也是一面之词?” “怎么?!” 陈澄半点不让,逼视着高士奇质问:“高大人难道敢打包票,此案就一定不是那蜘蛛精所为?!” “这……” 高士奇语塞,他若是有这等担当,昨天又怎会明哲保身作壁上观? 而陈澄也正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所以才敢如此藐视上官。 但高士奇语塞,堂下的赵峥却并不受他威胁,再度朗声道:“正因为难以确定,所以才更应该彻查此案,而不是急于论断。” “彻查?!” 陈澄猛地转身,如下山猛虎般瞪着赵峥道:“你这黄口小儿懂个什么?倘若错过了主动出击的机会,让那蜘蛛精趁着七月半在城中大开杀戒,届时你这竖子只怕百死莫赎!” 赵峥平静的与他对视着,反问道:“只要不拖到晚上,七月半当日出城降妖也不算迟,这期间正可彻查……” “住口!” 陈澄点指着赵峥,怒斥道:“你这是在拿一城百姓的生死当儿戏!” “呵呵” 赵峥淡淡一笑,拱手道:“十年前罪臣刘福临一意孤行时,听说也是拿苍生百姓做由头。” “你!” “好了!” 高士奇见两人越说越拧,连十年前的旧案都翻出来,不得不出面喝止。 但他又不想粘锅,于是转头看向右侧:“许通判,你以为该当如何是好?” 钱谷通判许知行起身一礼,肃然道:“下官以为出城降妖的事情要早做准备,但案子也应当彻查,两件事情并行不悖,大可同时去做。” 这话看似在和稀泥,实则却在偏向赵峥——既然要彻查,那查清楚之前自然不能莽撞行事。 陈澄自然明白这一点,心中暗骂许知行可恶,自己明明已经安排他辅佐高士奇留守,偏他还要跳出来拖自己的后腿。 这分明就是在邀买人心! 他一咬牙,正欲疾言厉色的驳斥,千户陶明德也站出来附和道:“卑职以为许大人所言在理,两件事情完全可以同时进行。” 再然后是推官李农、北城百户赵立伟,总旗李德柱、南城总旗张彪,巡检司经历朱韬…… 眼见城内文武官员几乎全都站出来声援许知行,陈澄情知大势已去,面如死灰的颓然坐倒,扼腕叹道:“微斯人,微斯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