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赵峥拎着食盒步履慵懒的走在阳和街上。 阳和街是真定府的中轴线,一应官署基本都在这条街上,北城巡检所如是,官学亦如是——只不过官学是在南城,离着大榆树巷约莫三刻钟的脚程。 路过正中的府衙之后,真定府的地标建筑阳和楼就历历在目。 这座楼是南宋年间所建,楼共七楹、横跨长街,建在高敞的砖台上,台下有圆拱洞门,左右各一,行人车马可以通行,号称‘九楼之首’,阳和街正是因其而得名。 来到楼门洞前,赵峥正自抬头瞻仰,忽听脚步声纷沓,循声看时,就见几个人慌慌张张的从前面巷子里跑了出来。 为首的与赵峥四目相对,立刻惊喜叫道:“是官差,是官差!” 然后便迈步飞奔了过来。 赵峥表面不动声色,暗里攥紧了腰刀,等那人跑到身前两三丈远的地方,忽的大喝一声:“来人止步!” 说着,将腰刀往身前一横,作势欲拔。 那人吃这一吓急忙停住脚步,略略定了定神,这才躬身抱拳:“差爷千万莫要误会,小的们是来报官的!” 说着,回首指着那巷子口激动道:“有妖怪进城吃人啦,尸体就在巷子里面,都已经被吃的只剩下一张皮了!” 听了这话,赵峥不禁心下一凛,旋即开口质疑:“你怎么能确定是妖怪做的?” 邪祟鬼魅害人的事情,每年总会发生几桩,但妖怪入城吃人,赵峥自小到大却是极少听说——毕竟真定府是有护城阵法的,虽阻止不了内部邪祟滋生,但却能防范外邪入侵。 何况临近七月半,一般人遇到异常的凶案,通常都会先往鬼物凶煞上面想吧? “这……” 那人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好在他那些同伴也已经赶到,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表示,只要赵峥过去瞧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有个性急胆大的还想上来拉扯,赵峥闪身避开,正色道:“都不要急,留两个人带我过去瞧瞧,余下的速去南城巡检所报官。” 虽然南城不是他的辖区,可既然有人拦路报案,身为巡丁总是要过去瞧瞧,顺带维持一下现场秩序的。 再说了,对于妖怪入城吃人的事情,赵峥心下也颇有些好奇。 当下众人分作两拨,一拨继续跑去衙门报官,另一拨则带着赵峥回到了那巷子里。 路上赵峥通过简单的询问得知,第一目击者是住在这附近的邻居。 因为临近七月半的缘故,目击者出门比平日里晚了许多,不想刚走到巷子中段,就看到地上的人皮,一时吓的惊声尖叫,结果自然又引来了更多的目击者。 先到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就决定先去南城巡检所报官,结果刚出了巷子口,迎面就撞上了赵峥这个北城巡丁。 走进巷子里,案发地点又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正成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见来的是个年轻巡丁,他们便只是略略分开一条去路,依旧围在两旁不肯散开。 赵峥也懒得与他们废话,直接从怀里摸出块绢布蒙住了口鼻。 看到他这个动作,围观百姓无不脸色大变,纷纷以袖掩面仓皇而退,腾出了好大一片空地。 赵峥这才好整以暇的走过去,低头查看案发现场的情况。 尸体果然只剩下一张皮了! 但和赵峥预想中的凶残场面不太一样,这张人皮保留的十分完整,甚至可以说是完整的有些过了头,看上去就像是一张穿着衣服的人型皮套,正安静的躺在地上。 从服饰发型来看,死者应该是个成年男子,但过于扁平化的五官,让人难以分辨出他的相貌年龄。 手上并无老茧,衣服料子还算不错,但至少穿了十年以上,估计也是个家道中落的主儿。 尸体正面只有一处伤口,在左腿膝盖上方三寸处,约有铜钱大小,似是被利器捅穿的,伤口周围有不正常的黄肿,伤口内部能看到少量浊红泛黄的黏液。 除此之外,该有的肌肉骨骼内脏全都不翼而飞,而且隔着绢布,赵峥依旧能嗅到从伤口里传来的腥甜味道。 初步怀疑,应该是被注入了某种能够融化肌肉骨骼的毒素,然后被融化的血肉骨骼就像是奶茶一样被喝掉了。 再往下瞧,一条尾指粗细的白绳正紧紧粘在脚腕上——之所以说是粘,而不是缠或者绑,是因为它并没有因为皮囊中空而留出半点缝隙,而是依旧紧贴在瘪掉的脚腕上。 这条白绳约莫延展出两米多长,尾端骤然变细呈现锥形,有点像是扯断的,但断口又过于齐整光滑。 再仔细看,这条白绳明显不是人工搓制的,而是浑然一体的丝线。 赵峥本想砍一刀试试这条丝绳的强度,但这里毕竟不是北城,万一破坏了证物,多少会有些麻烦,所以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伤口周围,乃至尸体周围都没有明显的血污,但方圆丈许的青石板上,却分布着八道清晰的挠痕,或者说是‘足迹’。 嘶 看到这里,赵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是妖怪进城吃人,分明是化形大妖进城吃人来了! 和传说中的不同,大明朝的妖怪是天地异变之后的产物,至今也不过才诞生了百年光景,因此大多还处在山精野怪懵懂无知的阶段。 能修出神通的已是个中翘楚,也就最近是这一二十年,才渐渐有大妖化成人形的传闻。 据说每一位化形大妖,都是足以匹敌顶级强者的存在。 而最近几年真定府一直有个传闻,说是城南的凤凰山上,就隐居着一只已经化成人型的蜘蛛精。 这现场留下的爪印、白色的丝绳、融化的骨肉、被掏空了躯壳…… 所有一切都让人忍不住联想到那头蜘蛛精! 听周遭吃瓜群众的议论,显然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真要是那蜘蛛精做的,这事儿可就麻烦了,府尊丁忧回了老家,真定府内群龙无首,还要分心应付七月半鬼门开,它万一要是吃上瘾了,谁能抵挡的住? 赵峥定了定神,将食盒远远地放在墙角,又从怀里摸出枚火纹吉钱,拴在腰刀刀柄的红穗上,然后倒提着刀身,小心翼翼的放到了那伤口上。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任何变化,赵峥便又提着刀鞘,让那吉钱在尸身上来回游走。 别处都是风平浪静,唯独靠近脚腕处的蜘蛛丝时,火纹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度,然后就像是风中残烛一般乱了节奏。 赵峥急忙将刀身抬高,看那火纹渐渐恢复如初,这才松了一口气。 昨天买羊肉就出了不少血,他可不想再平白损失一枚吉钱。 旋即赵峥又皱起了眉头,大腿上的伤口没有引动火纹,反倒是这脚腕上的蜘蛛丝引动了火纹,这好像有些不合常理。 按照正常逻辑,留有剧毒的伤口显然比蛛丝更偏向于阴邪属性。 不过他连修炼出神通的妖怪都没见过,就更别说是化形大妖了,所以也没法确定自己这逻辑能不能套用的上。 犹豫了一下,赵峥终归还是没能忍住好奇,用刀鞘小心翼翼的掀起人皮,去查看尸体背部的情况。 背部的衣服上有着明显的拖曳痕迹,但破损并不算太严重,要么是拖行的速度较慢,要么是拖行的距离较短。 综合地面上留下的痕迹,赵峥更倾向于后者。 拨开死者的头发仔细检查,后脑有疑似磕伤的痕迹——因为只剩下一张皮的缘故,只有微量血液淤积痕迹,所以赵峥也不敢十分确定。 鉴于死者手上以及两臂后侧,都没有明显的挣扎痕迹,死者遇袭后应该是迅速失去了抵抗能力。 至于这是因为脑后受创所致,还是被注入体内的毒素所麻痹,那就需要更进一步验证了。 查验完上半身,赵峥又开始查验死者的双腿。 左大腿后侧完好,并不是贯穿伤。 脚腕处蛛丝依旧粘的很紧,没有一点缝隙。 臀部、裤腿上的摩擦痕迹与背部的大差不差,脚踝、鞋跟处也是如此。 赵峥盯着那些痕迹上看了半晌,忽然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果然有问题! 这个局布置的虽然还算精妙,但却瞒不过他赵某人的眼睛! 但旋即赵峥就将笑容收敛了起来,如果他所料不差的话,那这事…… “水很深啊。” 赵峥不自觉的嘟囔了一句。 不想身后立刻有人接茬道:“什么水很深?” 他下意识回头,就见身后正站着位面沉似水的总旗,总旗背后又有四名小旗雁翅排开,看向自己的目光全都透着审视。 赵峥急忙起身抱拳道:“北城巡检所巡丁赵峥,见过总旗大人!” 那总旗听到北城巡检所五个字,本就黑着的脸愈发不善,厉声呵斥道:“北城的跑我们南城来做什么?刚才谁让你乱动尸体的?!要是破坏了证据,你特娘担得起吗?!” 他越说越恼,举起手里的绣春刀就要兜头抽下来。 赵峥忙压着嗓子道:“张总旗,我舅舅是李德柱!” 绣春刀立刻停在半空,那张总旗面色变了几变,放下刀骂道:“怪道老子看你有些眼熟呢,原来是李大鼻子的外甥——不过你小子怎么跑我们南城来了?” 赵峥笑着指了指墙角的食盒:“我那准妹婿提前练出了神识,被送到官学里巩固根基,这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家里头难免惦记,所以特意让我送些吃食过去。” “可是拜同知高大人为师的关公子?!” “正是。” 一听说还有这层关系,张总旗的态度顿时又有变化,伸手轻拍着赵峥的肩膀亲热道:“这老李,攀上高枝儿也不跟兄弟们说一声!” 说着,又看向地上的尸体:“贤侄,我见你方才甚是老练,俨然已经青出于蓝胜过老李许多,不知可曾查出些什么来。” 这番恭维客套倒也算是歪打正着,后世的赵峥是个资深推理爱好者,还曾给剧本杀店写过悬疑推理剧本,说是半个专业人士也不为过。 而这年头虽然有很多神奇的破案手段,但因为成本问题,其实很少能用在基层。 似张总旗之流,论战力自然强过普通人许多,驱邪斩鬼不在话下,但要论破案推理的能力,也不过就是赶鸭子上架的水平——这从真定府的命案破获率不足半数,就可见一斑。 所以赵峥十分怀疑,张总旗到底能不能察觉到自己刚刚发现的破绽。 有心提醒吧,又怕会惹祸上身。 不提醒吧,又不忍见受害者枉死。 犹豫片刻,他含糊道:“我也是才刚开始勘察,如果能搞清楚死者的身份,或许能有什么启发也说不定。” 张总旗不过是随口吹捧,本就没指望赵峥能说出什么门道来,见他提出先查死者身份,立刻从善如流的下令道:“带人去四下里问问,看有没有认识死者的!” 一声令下,立刻有两个小旗各带着几名巡丁,去查问看热闹的路人和附近的邻居。 而留下的小旗当中,却有一人忍不住追问:“既然没能查出什么线索,那你方才说水很深又是何故?” “这个么……” 赵峥讪讪一笑,不好意思道:“我是想着,这要真是化形大妖做的,咱们真定府的麻烦可就大了。” 张总旗几个都信以为真,脸色也一下子凝重起来。 凤凰山上的蜘蛛精几乎是路人皆知,但官面上却从来没有当过真,归根到底,还不就是因为大家都不想直面化形大妖? 但若是这大妖主动进城行凶,官老爷们再想装聋作哑可就难了。 南城的巡丁还是很有效率的,过不多久就有人过来指认,死者名唤赵奎,是南城出了名的浪荡子,父母在世时就以忤逆著称,父母死后更是放浪形骸、嗜酒好赌,闹的妻离子散仍不肯收敛。 赵峥听完,心头顿时轻快了不少,他虽仍保留着少年人的纯良,却绝不是什么迂腐之人,既知道是恶人遭了报应,也就不准备再趟这摊浑水了。 于是又同张总旗寒暄客套几句,便自顾自提着食盒去了官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