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中,紫宸殿。 参知政事宋庠带着辽国皇子耶律洪基、辽国正使耶律素、副使李韩三人,来到大殿内。 赵祯端坐于上方,笑容和煦。 “参见大宋皇帝陛下!”三人同时拱手道。 赵祯右手虚抬,道:“此非正朝,无须多礼。” 随即,赵祯看向耶律洪基。 “你便是辽国大皇子,耶律洪基吧!你父亲在信中已告知朕,称你此次随使团前来乃是为体验一番汴京城的风土人情。” “来到这里,就像在自家一样,莫拘束,有什么需求便告知朕,朕若招待不周,伱父亲恐怕又要写信道朕的不是了!” 耶律洪基抬起头。 听完他仰慕已久的大宋官家之言,顿觉如沐春风。 这位官家果然与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性格温和,仁慈宽厚,一副明君风范。 与他那位好大喜功、脾气暴虐、酒后便满嘴粗鄙之言的老爹截然不同。 “多谢大宋皇帝陛下抬爱!洪基此来,一方面是为体验一番天下第一城汴京的繁华,另一方面也想学一些礼节规矩。我朝多位使宋的官员回辽后,都盛赞大宋君臣和睦团结,朝堂各衙门都是一片清明,远比我辽国强……” 听到此话。 赵祯嘴角微微翘起,不由得坐直身体,挺了挺胸膛。 好话,谁都爱听。 一旁,宋庠则是微微皱眉,心中喃喃道:“这小子嘴这么甜,一定有诈。” 耶律洪基将大宋夸赞一番后,接着道:“大宋皇帝陛下,洪基有个不请之请,还望您考虑一下。” “讲!”赵祯豪爽地说道。 其捋了捋胡子,看了宋庠一眼。 后者立即会意。 赵祯岂会被一个十九岁的青年吹捧的忘乎所以,他若不愿同意耶律洪基的请求,自然是要让宋庠当这个坏人去拒绝。 耶律洪基兴奋地说道:“我甚慕大宋朝廷之文治,此次来到汴京,实乃千载难逢的机会,故而想在某个衙门挂职一月,体验一番大宋士大夫官员的日常公事。当然,涉及大宋政事机密之事,洪基自然会回避。” 耶律洪基讲完后。 其后面的辽国正使耶律素、副使李韩都是一愣。 他们显然不知内情。 二人微微皱眉,有些不乐意。 毕竟,堂堂辽国皇子、未来的辽国皇帝,到大宋的衙门当官挂职,实乃有失体面。 赵祯也是一愣,此请求实在是新鲜。 他想了想。 觉得此事对大宋并无危害。 无论耶律洪基去哪个衙门,想要得到一些机密,几乎都不可能。 大宋这些衙门的主官们,各个都是老狐狸。 若着了耶律洪基的道,那相当于名声不保,没人会让他得逞的。 “你想去哪个衙门挂职?”赵祯问道。 耶律洪基能提出这个要求,显然是提前设想好的。 若让赵祯为其安排职位,也不太好安排。 太小,易显得大宋小家子气;太大,赵祯又觉得过于儿戏。 “我愿去御史台,担任一名监察御史里行,最好能跟着苏景明苏御史做事,洪基久慕砍头御史苏景明之名,若能被他指点一二,不胜荣幸!” 听到此话,赵祯不由得笑了。 这个耶律洪基还真贼。 在御史台虽说打探不了大宋的机密。 但若想对大宋各个衙门有个全面的了解,御史台乃是最好的去处。 不过赵祯一想到他要跟着苏良,不由得万分放心。 在苏良的引领下,保准他不知不觉,便能误入歧途。 一旁。 宋庠也觉得此请求没有大问题。 若干年后,待耶律洪基即位,民间还能传出“辽国皇帝曾做过大宋台谏官”的传闻。 此不失为一桩美谈,且甚是为大宋长面子。 “朕准了,朕将命中书撰写任命诏书,下月初,你便可去台谏入职!” 耶律洪基顿时大喜,连忙重重拱手,感谢道:“洪基,谢大宋皇帝陛下!” 他没想到竟然会如此顺利。 辽国也有御史台,职能与大宋相似。 不过,他们的台谏官没有大宋这般敢说敢谏。 他们的官员升迁,遵循的乃是:百官择人,必先宗姓。 所有人都以宗族利益为重,比大宋更加难以管理。 耶律洪基的目的,就是通过御史台探查大宋多个衙门的运转情况,然后择优而习之。 紧接着。 双方闲谈数句,赵祯赏赐了辽使一些礼物后,耶律洪基一行便退下了。 …… 半个时辰后。 都亭驿,厅堂内。 辽国正使耶律素皱着眉头说道:“皇长子,你去大宋的御史台挂职,是不是有些过于儿戏了,你……你乃是我大辽储君,未来的皇帝,怎能做宋人之官?若陛下知晓,定然会雷霆大怒的!” 耶律洪基眼珠一瞪。 “你懂什么?我朝向来取法大宋,我前往御史台挂职,乃是为探查宋国治国之术,用宋人的话来讲,这是丢了面子,得了里子。面子不算什么,若能窃得治国之术让本皇子去当大宋官家的侍卫都可以!” “此事对我朝大有裨益,你们以为本皇子来汴京城就是为了吃吃喝喝,休闲玩乐吗?” 顿时,耶律素和李韩都齐齐拱手,不再说话。 耶律洪基又补充道:“自即日起,本皇子姓洪名基,字涅邻,你们莫要喊错了!” “臣遵命!” 耶律洪基在辽已经初涉政事,其握有一定实权,耶律素和李韩根本不敢驳斥他。 …… 与此同时。 辽国皇长子耶律洪基将于十一月初前往御史台挂职一月,担任监察御史里行的消息传到了御史台。 御史中丞唐介、殿中侍御史范镇、监察御史吕诲都来到了苏良的屋内。 唐介一脸严肃地说道:“景明,待耶律洪基来台院后,你可以欺负他,但必须是在不失大国礼数的前提下,此外,不准太过分……” 在苏良面前。 十九岁的耶律洪基就是一个稚子。 唐介不担心耶律洪基会探查到御史台的秘密。 反而担心苏良鬼点子太多,若将辽国皇子欺负的在年前愤而离宋,那问题就闹大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妖怪,还能吃了他不成,我会对他很好的。”苏良一脸笑意,喃喃道:“能使唤一位辽国皇子,甚至是辽国未来的国君,这种感觉还是挺不错的。” …… 十一月初一,一大早。 耶律洪基便身穿监察御史的官袍,来到了台院。 他先拜见了御史中丞唐介,然后才来到苏良的面前。 “苏御史,洪基久仰您的名声,过你的每一篇文章,今日一见,你果然是气度不凡,不愧为大宋的柱石之臣……”耶律洪基由衷地夸赞道。 苏良微微一笑。 “耶律皇子,无需客气,从今日起,咱们便是自家人了,你便坐在那个位置吧!” “苏御史,在这里,没有辽国皇子耶律洪基,只有监察御史里行洪基,你唤我涅邻即可。有什么差事,你尽管使唤我!”耶律洪基甚是客气。 “好,没问题。”苏良应和道。 …… 片刻后。 进奏院的吏员送来了两份邸报。 台谏官的日常任务便是需要将邸报内容在御宝印纸上进行批注,若有质疑的地方,还可以写“谏草”。 此乃台谏官的日课,涉及考绩,有时官家也会亲自检查,以了解台谏官们的想法。 苏良递给耶律洪基一份,道:“台谏官的事务还是非常枯燥的,你看着写,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 “嗯嗯。”耶律洪基面带兴奋。 他对台谏的这类日课,也算熟悉。 在辽国,他也是得到儒臣萧惟信、姚景行、耶律良等人的真传。 自认文字功力即使放在大宋朝堂,也绝对拿得出手。 他欲向苏良证明自己的价值,当即拿起毛笔便认真写起了批注语。 半个时辰后。 耶律洪基突然听到鼾声。 他回头一看,苏良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心中喃喃道:哼,想故意向我造成大宋官员怠惰的假象,我怎会信! 耶律洪基不知道的是—— 苏良每日上午都要小憩片刻,有时甚至小憩到午时。 苏良睡了半个时辰后,才缓缓醒来。 他先是倒了一杯茶,然后向耶律洪基笑着说道:“昨晚小女儿太闹,睡得晚了一些。” 耶律洪基寒暄道:“理解理解,苏御史辛苦了。” 耶律洪基对苏良的话语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大宋官员因公废私之名,早就传到了辽境。 他更是听说,包拯、唐介等官员经常都是通宵达旦。 而苏良作为大宋士大夫官员中的佼佼者,定然也是这样。 苏良的此番言语,不过是做给自己看罢了。 片刻后,苏良又睡了一会。 耶律洪基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若苏良日日这样睡,根本无法完成日课,更别提还要写奏疏了。 耶律洪基看向眼前的邸报,更加认真地撰写批注语。 …… 临近午时。 苏良一脸笑容地来到耶律洪基的面前。 “涅邻,可还适应?有什么不懂的可直接问我,台谏官的公事较为琐碎,需要足够的耐心。” 耶律洪基拿出自己的御宝印纸。 “苏御史,麻烦您看一看我写的批注,若有不当之处,您尽可指出。”耶律洪基甚是客气。 “写得挺快嘛!全都批注完了?” “没有,没有,只是批注了一半。”耶律洪基回答道。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以自己的批注内容,惊掉苏良的下巴了。 宋人向来以文化人自居,认为夏辽皆是蛮夷。 今日,耶律洪基就要为辽国正名,让这位大宋最有名望的台谏官,看到他的优秀。 苏良接过耶律洪基的御宝印纸,认真地看了起来。 不多时。 苏良便皱起眉头,沉默了数息后,道:“还行,还行。至于不当之处,我……我还真没法提,不如,你看一看本官的批注语吧!” 耶律洪基的心中有些不屑。 心中喃喃道:你整个上午的清醒时间都不超过一个时辰,能写几条批注? 他接过苏良递过来的御宝印纸,认真一看,整个人都傻眼了。 字迹娟秀工整,内容丰富详实。 有注语指出了问题,有注语给出了建议,并且多处都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想法。 更让耶律洪基感到绝望的是,苏良的效率太高了。 这份邸报乃是今早的新邸报,里面的信息足足有上百条。 耶律洪基在全力以赴,认真批改的情况下,至少要忙到黄昏。 但是苏良,不到一个上午,还在睡了两场觉的情况下,就全部完成了。 至于内容,更是没得说。 耶律洪基望向自己的御宝印章,双方一比较,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的内心深处不由得涌出一抹绝望。 这种差距,令他望尘莫及。 此时他也明白了,为何苏良称没法提意见。 若是真心地提意见,能让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良已给他留够了面子。 …… 午后。 耶律洪基厚着脸皮向苏良问询起邸报上的一些内容,涉及农事、工事、地方杂事等等。 苏良寥寥数语,便让他受益匪浅。 在这些事情上,苏良并未过多隐瞒。 因为辽国若准备以文治国,绝对会越治越弱。 他们的底子浅。 大多官员根本无法文治,若一味学习大宋,只会使得北方的女真族更加快速地崛起。 一国有一国之法则,大宋当下的政事体系,辽学则死。 “景明兄,你实为大宋朝堂之遗珠,以兄之才,完全可入两府。若在我朝,当破例擢升为相。做个台谏官,实在屈才了!” 耶律洪基的夸人水准,在大宋官员中还是排得上号的。 苏良微微一笑。 “涅邻,你太抬举我了,先不说中书的文相、范相公、张相公等远胜于我,台谏的唐中丞、欧阳学士,开封府的包学士比我强,就连比我年龄小的王介甫、司马君皆都不弱于我……” 苏良一口气列出一个长长的人物名单。 耶律洪基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人的事迹,他或多或少都听过,皆是贤臣干吏。 他不由得思索起辽国朝堂的贤臣,除了几个儒臣,没有一个能拿上台面的。 他又想起那个因攻西夏失败而日日买醉宣淫的父亲,不由得直直摇头。 与大宋这位满是百姓赞誉的官家相比,更是差远了。 “唉,我若生在大宋,若为大宋官家之子,该有多好!”耶律洪基心情郁闷地感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