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日,午后。 御史台台院。 苏良望着官家批复的关于他申请借调上四军五百精兵与五百重骑兵对练的文书,有些哭笑不得。 同意倒是同意了。 但要求苏良必须拿着文书亲自前往枢密院找夏竦用印。 枢密院执掌军机,调兵遣将必须要经过枢密院。 唯有加盖了枢密院印,苏良才能去三衙借调士兵。 本来,官家派遣内侍,或者苏良去寻富弼、曾公亮、梁适皆能完成此事。 但赵祯要求苏良必须亲自去找夏竦。 前不久。 苏良的“假死计”害得夏竦大病一场。 三日前,夏竦才重回枢密院,开始正常处理政务。 赵祯的出发点是好的。 为了朝堂和谐稳定,有意令苏良向夏竦当面致歉,让二人不至于闹得那么僵。 但苏良却明白,二人的矛盾根本就不可能缓和。 因为不是一类人。 苏良看不上夏竦,而夏竦也视苏良为眼中钉,肉中刺。 夏竦一直认为,若不是苏良从中作梗,与一众朝臣孤立他,他早就是首相了。 夏竦尤为要强。 直到现在还幻想着自己能以六十六岁高龄再次拜相。 “罢了罢了,低头道个歉也不会少块肉,他都被黄土埋大半截了,我还与他一般见识作甚!” 苏良想了想,拿起文书便奔向了枢密院。 枢密院,又称西府。 掌兵符、武官选拔除授、兵防边备、军师屯戍之政令。 枢密使之下。 有副使、直学士、都承旨等官员,约三十余人。 院下有兵、吏、户、礼、刑五房,还有承旨司、编修司、兵马司、机要库等。 日常行走的吏员有近千人,与中书省的人员配置大致相当。 不过在苏良一篇《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的作用下,当下的枢密院比往昔要冷清一些。 苏良在一名吏员的引领下,大步走进枢密院。 一些官吏看到苏良后,转身就走,还有数人见到苏良打个招呼后,也迅速离开了。 苏良并未感到意外。 台谏有监察之责,有权前往任意一个衙门访闻纠谈,然后直接向官家或中书上奏弹劾。 官员们,本就见而避之。 更何况。 前不久苏良的一纸弹劾,直接动了枢密院的元气,就连枢密使夏竦都病了许久。 枢密院的官吏自然不怎么欢迎苏良。 一名吏员将苏良引至前厅后,一个中等身材、约四十岁左右的山羊须男子走了出来。 “苏御史,哪阵风将您吹来了?欢迎来到枢密院监察。” 此人名为王松才,现任枢密院编修。 他在夏竦身边已有三年,最擅长的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苏良笑着道:“王编修,本官前来,并非行台谏之责,而是烦请夏枢相准许一件事情。” 说罢,苏良将文书拿了出来。 此文书已由官家批复,枢密院盖章,其实就是走个流程。 “原来是此事啊!苏御史您派遣个小吏送来就行,何劳你亲自来一趟!” 苏良无奈一笑,道:“前些日子,我与夏公有些摩擦,今日想要亲自道个歉,劳烦王编修通传一声。” 王松才眼珠一转,先将文书还给苏良,而后道:“苏御史稍等片刻,我这就去禀报。” 苏良点了点头。 …… 夏竦屋内。 王松才将苏良来此的目的告知了夏竦。 “哼!道歉?老夫不接受他的道歉!”夏竦冷哼一声,道:“先晾一晾他!” “属下明白。” 王松才拱手,然后退了出去。 …… 稍倾。 王松才快步走到苏良面前,一脸歉意地说道:“苏御史,实在抱歉,由于前些日子积压的公文太多,夏枢相正在处理,这会儿实在腾不出时间,要不你先在隔壁茶室喝杯茶,等一等?” 听到此话,苏良一下子就明白了。 夏竦这是要晾一晾他。 官家都同意的事情,夏竦自然不会反对,但却可以先晾一晾苏良,摆摆谱,找回丢掉的脸面。 这种老一辈的官员,就喜欢搞这么一套。 给别人穿小鞋。 以此证明自己的权威不可冒犯。 苏良微微一笑,道:“没问题,我这个事情并不急。” 接下来,苏良便去茶室喝起茶来。 一杯、两杯、三杯…… 一壶、两壶、三壶…… 在苏良去了三次茅房后,已临近放衙时分。 这时,王松才再次来到苏良的面前。 “苏御史,真是抱歉,刚才夏枢相有些身体不适,便提前回府了,要不你把文书交给我,或者伱明早再来?” 换作以前的苏良,听到此话,绝对扭脸就走。 回去就写一份弹劾奏疏,弹劾夏竦懒政。 但假死之事,苏良确实于理有亏,他想了想后,道:“那……那我明日再来吧!” 苏良计划的士兵对战时间是九月初。 所以,他并不着急。 随即,苏良便离开了。 片刻后。 夏竦从房间内走出,看向王松才道:“再晾他两日。然后你将他的文书拿到老夫面前用印,老夫不接受他的道歉,也不想见他。” “两日?夏公,会不会有些不妥?官家都批复同意了,苏良会不会一气之下去弹劾您?” 夏竦的脸上泛出一抹冷笑。 “你以为他是真心来道歉的?定然是官家让他来的。老夫刁难刁难他有何不可,他若去弹劾,便让他去,官家还能罢了老夫的职吗?” 说罢,夏竦甩袖而去。 “夏公所言极是!夏公所言既是!”王松才连忙附和道。 近一年来。 王松才只感觉夏竦的气性是越来越大,稍有不如意,便会大发雷霆。 …… 翌日清晨,天刚亮。 苏良便出现在了枢密院。 王松才依旧是笑脸相迎,称立即就向夏枢相汇报。 约半个时辰后。 王松才依旧以夏枢相忙碌为理由,让苏良稍等片刻。 苏良坐在茶室内,一等就到了中午。 这一刻,苏良已经没有任何耐性,甚至不想道歉了。 这若不是官家的安排,他早就离去了。 苏良喃喃道:“我再等到今日放衙,若他还不见我,那就别怪我来整治整治这套官场上的歪风习气了!” 半个时辰后。 数名吏员抱着一摞摞文书从苏良的身边经过,装作一副甚是忙碌的样子。 后面跟着的王松才向苏良解释道:“苏御史,你看,夏枢相确实很忙,你再稍等片刻啊!” 苏良笑着道:“没事儿,没事儿。” 午后,苏良翻开一本闲书,依旧坐在茶室内静等。 直到放衙时,才再次见到了王松才。 “哎呦!苏御史,你看看,你看看,是我忙糊涂了,刚才夏枢相已经忙完了,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便没有汇报,是我的错,我的错,改日抽时间,潘楼,我请客赔罪!” 王松才一脸笑容。 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一句实话。 苏良面色平静地说道:“好,我明早再来!” 为了盖一枚枢密院印,苏良已经等了一天半。 这已经是他的极限。 他已经给足了夏竦面子,也给足了官家面子。 既然夏竦不想要面子,那苏良就不客气了。 明日再来,他就要找些事做了。 苏良的好脾气,已经耗尽。 王松才望着苏良离去的背影,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 “不是很拽吗?官家让你向枢相道歉,你不也只能乖乖照做,明日,再晾你一日又如何!” …… 翌日,一大早。 苏良再次来到了枢密院。 但这次不同的是,在他身后还站着四名御史台的吏员。 王松才有些意外,问道:“苏御史,这是?” 苏良笑着说道:“王编修,本官知夏枢相今日依旧很忙,便准备在枢密院处理公事,他们来帮我做一些杂事,我一边处理自己的公事,一边等夏枢相,你看如何?” 王松才一愣。 没想到苏良竟能够如此隐忍。 这显然是要将姿态放到最低,向夏枢相低头了。 他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苏御史,真是抱歉,待夏枢相忙完,我便立即来请您,那边便有闲置的屋子,你随意使用。” 苏良点了点头。 …… 片刻后。 王松才将苏良在枢密院一边处理公事一边等待盖印的事情告知了夏竦。 “装腔作势,为博良名而已。” 夏竦捋了捋胡子,道:“老夫若见他,更会让满朝官员显得他有诚意、有胸襟。明日再晾他一日,然后将文书留下,将他赶走就是!老夫若见他,便是随他的意了!” …… 很快,苏良为向夏竦认错而在枢密院处理公事的事情,便传到赵祯的耳中。 垂拱殿内。 赵祯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朝着一旁的张茂则说道:“苏景明,成熟了许多嘛!若明日夏枢相还不接受道歉,你便替朕告诉他,凡事适可而止。苏良为他留够了面子,他若不接受,那就是他的过错了!” “臣遵命。”张茂则拱手道。 而此刻。 台谏官们也得知了苏良为向夏竦道歉,而去枢密院处理公事的事情。 大有夏竦不接受道歉便不回来的架势! 唐介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景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脾气了?白白等了夏枢相一日半后,竟然还能等下去,这可不像我们认识的苏景明啊!” 欧阳修想了想。 “我觉得,景明不会这么老实认错,很有可能正憋着坏呢,接下来一定有好戏看。” 听到此话,一旁的吕诲、周元、赵汴等都非常认可地点了点头。 欧阳修所言,才是他们熟悉的苏景明。 …… 枢密院,承旨司。 苏良站在一间堆放着许多文书的房间内,来回巡视。 而他带来的四名吏员正在认真地翻阅着各种文书。 门口,两名承旨司的官员,一脸紧张地站在一旁。 承旨司,乃是枢密使夏竦的直辖司。 放置着枢密院诸房条例及行遣文字,外路兵官的有关功赏、恩例、差遣、投牒文字及一些宣、札、告命等都存放在这里。 苏良作为侍御史兼知杂事。 有权抽检各个衙门的所有公事文字。 不到一个时辰。 他带来的吏员便发现了承旨司文书中的十七处错误。 有的是格式出错,有的是账目细则有误,有的是赏罚原因不明,还有的文书存在残缺涂画现象…… 枢密院,经常与武将打交道。 地方武将呈递上来的文书十分粗糙,极易出错,若枢密院官员未曾细纠,必然是错误连篇。 这些过错都不算大。 但若合在一起,足够台谏官们合奏弹劾夏竦一次。 并且,没准儿文字里还能找到令人惊喜的内容呢! 夏竦摆谱,想要晾一晾苏良。 那苏良就践行台谏之职,好好监察一番枢密院。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先急。 苏良在承旨院抽检文书且发现一些问题,王松才第一时间便知晓了。 他骤然变得紧张起来,连忙向夏竦汇报。 夏竦没想到苏良竟然来这一招。 若查出大量错误,最丢脸的自然是夏竦。 夏竦想了想,有些烦闷地说道:“午后,你寻个机会拿到文书,待我盖印后,速速将这个灾星撵走!” “属下遵命。”王松才点头道。 …… 还不到午时,王松才便急匆匆地来到了苏良的面前。 因为苏良已来到了他所管辖的编修司。 编修司若有大问题,那王松才就要受罚了。 王松才见人便先露出笑容。 他看向正在翻查文书册子的苏良,道:“苏御史,已到正午了,吃过饭再忙碌吧!” “刚才,我又向夏枢相汇报了此事,夏枢相确实很忙碌,他称,你的歉意他已收到,此事早已经翻篇,他不会再追究了。您将文书交给我,最多一刻钟,我便能为您盖好枢密院印,你看如何?” 苏良听到此话,反而不急了。 “不,我必须要亲自向夏枢相道歉,不然心中实在是愧疚难当,晚上都睡不着觉!” “我能等,等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没事儿。趁此机会,我也帮枢密院梳理梳理公事文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此刻。 王松才才意识到苏良的可怕。 一旦苏良将枢密院下辖各个衙门的过错整理清楚,呈递禁中,那就晚了。 夏枢相可能不受罚,但他绝对官职不保。 王松才非常清楚编修司的问题,根本经不起细查。 好多都是以前的窟窿。 当下虽然没有再犯,但他也没有补上曾经的窟窿。 他躬身道:“哪能让您等啊!您在御史台和变法司皆有要务,那都是家国大事,耽误不起的!” 苏良放下手中的册子,不再与王松才说车轱辘话,直接问道:“今日,能否见到夏枢相?” 王松才迟疑了一下。 “下官……下官……再去问一问。”说罢,王松才便小跑离开了。 他深知,夏枢相若不见苏良,后者必定不走,故而不得不再去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