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庆殿内。 除了夏竦以头疾请假,苏良未曾复职不用出朝外,百官齐聚。 昨日清早,赵祯看到开封府的案宗后,便恢复了夏竦的枢密使之职。 而对苏良,除了取消其禁足外,并未恢复其职阶。 当下的苏良依旧只剩一个官身。 赵祯坐在御座上,面色阴沉地看向殿内百官,停了近十息后,方才开了口。 “众卿,如何看待苏良以假死证清白之事?” 听到此话,百官皆不敢言,欧阳修却大步走出。 “官家,臣以为,苏良此计虽有悖于君子之礼,然却是无奈之举,当时的他,明知自己是被冤枉,却无法言说,此事若真成悬案,足以毁掉一位朝堂柱石。” “或许,当时的苏良已有了轻生的念头,他向来爱惜名节,将其看得比生死都重,若不是想起了此策,恐怕……恐怕……永远难以沉冤得雪!” 这时。 知开封府包拯、大理寺寺卿赵概站了出来。 二人主理此案。 若没有他们的配合,苏良根本不可能假死成功。 开封府的仵作又不是傻子,怎会辨不出生死。 至于吴育和何郯则是隐而不出,这都是他们提前商量过的。 “官家,臣当时苦于祁三郎身死案没有任何线索,在听到苏良计策后,感觉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臣知他与夏枢相不合,亦知夏枢相对民间江湖之事的了解远甚于皇城司与开封府,故而便与赵寺卿采纳了这个意见。臣有失职之举,请官家严惩!”包拯一脸恳切地说道,然后与赵概重重拱手。 包拯话音刚落,首相文彦博便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开封府与大理寺未曾拘泥于常规,使得此案迅速告破,无须惩罚,不过他们也使得夏枢相蒙受不白之冤,应向其道歉!”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一群官员们纷纷站了出来。 而那些污蔑弹劾苏良的馆阁之臣、枢密院的官员却都低着脑袋,根本不敢说话。 赵祯微微点头。 “朕便依众卿所请,不再责罚开封府与大理寺了,你二人去向夏枢相道歉即可。” 随即,赵祯站起身来。 “这些日子,弹劾苏良三次及三次以上的官员都站到大殿中间来!” 此话一出。 官员们顿时紧张了起来。 赵祯语气冰冷地继续说道:“你们的弹劾奏疏都还放在朕的案头上,难道还要朕去数一数,然后再将你们请出来吗?” 当即,那些符合要求的官员都纷纷站了出来。 一眼望去,足足有七十多人。 赵祯面色严肃,高声道:“我朝向来讲求言论自由,除逆上逆天逆朝廷之语外,几乎不会以言治罪!” “但不治罪,不是意味着便能造谣,便能不负责任地乱说,伱们上奏一两次言苏良之失,朕不说什么,毕竟我朝台谏可以风闻奏事,你们在台谏没有发声的情况下,将此流言告知朕,没有问题。” “但是……但是你们在上奏两次后,开封府与大理寺已然在查,你们为何还要咄咄逼人!” “你们逼得是苏良吗?你们是在逼朕,你们以为朕好欺,朕定然会服从多数,定然会像庆历新政那时一样,将大事化小,和稀泥,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吗?” “朕不会再错第二次了!”赵祯几乎咆哮地说道。 “臣不敢!” 众臣齐呼,皆没有想到赵祯会如此愤怒。 赵祯环顾下方,缓了缓后,又道:“朕知晓,有些人因变法触及到了他们的利益,故而不喜苏良,做出了一些落井下石的举动。朕并不是要求所有人都是圣人,但是你们食朝廷之俸,若仍只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栽赃陷害,不如致仕回家,不如去经商赚钱,朕不需要这种自私自利的臣子!” “作为我朝的士大夫官员,你们的一句话都可能影响着百姓的生死。不知便闭嘴不言,绝不可乱言,谨言慎行者,方为良臣。” …… 赵祯缓了缓,道:“你们中间站着的这些人,朝会结束后,每个人写一份认错书。” 中间站着的一些臣子不由得大喜。 他们本以为即使不被贬谪,也会扣除俸禄,哪曾想只是写一份认错书。 官家可谓是雷声大雨点小,与以前一模一样。 就在一些人内心兴奋之时,赵祯又补充道:“写完后,署上名字官职,莫交给朕,放在知耻馆吧,一年后若无大错,可将认错书领走。” 此话一出,殿中间的官员们都傻眼了。 放在知耻馆,令百姓围观至少一年。 这……这……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这其中还有一个含义:这些人在一年之内,皆无法擢升。 这个惩罚不降官,不罚俸,但却甚是丢脸。 士大夫官员们,哪个不在乎脸面! “怎么,有异议吗?”赵祯见官员们皆低头不语,不由得反问道。 “臣无异议,臣愿领罚!”七十多名官员同时说道。 随即,赵祯又看向包拯。 “包卿,民间小报也都严查一番吧,涉及攻讦、挑拨、黑白颠倒的内容,一律封禁!” “臣遵命!”包拯拱手道。 …… 六月初十。 七十多份官员的认错书被放进知耻馆,百姓可自由参观。 此外,开封府开启了小报作坊的大清理。 对那些恶意传播谣言、攻击全宋变法、严重污蔑官员形象的作坊直接查封。 朝廷不禁无关紧要的调侃之言,但像那种可毁人仕途、影响变法事宜的文章,直接全面封禁。 …… 六月十二日。 赵祯下诏恢复了苏良的台谏官、经筵官及变法司之职。 但依旧是勒停。 勒停,即停职,不发俸。 只要苏良写一封奏疏,称《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中所言说的“武功与文治并重”实乃妄语,赵祯立马就能解除勒停。 但苏良就是不道歉。 赵祯一脸无奈,台谏官们、变法司的官员们也都甚是无奈。 劝都劝过了。 但苏良就是固执己见,扔出一句:我又没错,为何要致歉? 苏良的固执还是有一点作用的。 当下枢密院和三衙的官员状态明显要比以前强多了。 …… 六月十五日。 赵祯再次下诏:《官员百日考成法》将于七月初一再次施行,一直持续到九月底止。 此法确实能使得效率提高。 包拯还将其称之为:细水长流式裁官法。 一些官员,难以完成考绩任务,便只得退位让贤。 这让那些真正愿意做事情或者说愿意往上爬的官员们有了用武之地。 …… 六月十八日。 西北地区在变法过程中,突然出现了意外情况。 多名州府主官上奏。 保马法与保甲法引得诸多百姓排斥,有百姓为了避免自己成为保甲,甚至选择了自残。 还有一些百姓,为免除保马法和保甲法、携家带口,纷纷逃往河北地区。 其中,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延州知府狄青称:保甲法、保马法徒耗民力,建议废除。 狄青讲得很详细。 保甲法,本是让百姓接受军训、维持秩序、除盗防贼、维持治安。 待战事来临之际,直接当作士兵使用。 但底层的训练能力参差不齐,军队根本都不敢用,且占据了许多百姓做农事、做买卖的时间。 使得百姓苦不堪言。 至于保马法,更是形式大于内容。 很多百姓都不通养马、医马之术,常与羊、猪、牛等同圈而养,使得马匹失去了烈性,只能当驴使之。 …… 变法司内。 赵祯坐于最上方。 范仲淹、王尧臣、富弼、曾公亮、梁适、王安石、司马光七人坐于两侧。 “众卿觉得保马、保甲两法是否应该废除?” 当时,此法执行之时,只有范仲淹和苏良反对。 而今执行不利,大家都有些沮丧。 范仲淹率先说道:“臣认为,扰民太重,劳役过多,可废之。” 三司使王尧臣点了点头。 “西北百姓大多擅于放牧与武事,仍不可行,那此两法放在全宋境内,恐怕会出现更多问题,臣亦建议,废之。” “臣附议!” “臣附议!” …… 富弼、曾公亮、梁适、司马光四人皆赞成废除,只有王安石面露难色。 王尧臣看向王安石道:“介甫,不可再执拗!” 王安石苦笑一声。 “官家,诸位,不是我执拗,保马法与保甲法的作用是寓兵于民,在不提高军费的情况下提高我朝士卒的战斗力。” “而今此二法若废之,将兵法、裁兵法、军器监法,不过都是寻常之法。我们今年言强兵,但半年已过,也并未规划出真正的强兵之策啊!” “臣说句实话,变法司一系列强兵举措形成的效果,甚至都不如苏景明使得三衙和枢密院被动自查来的有效果。” 听到此话,众人都是老脸一红。 但事实就是如此。 因苏良一日两奏,台谏官们疯狂弹劾枢密院和三衙,使得枢密院的官员被罢黜近三成。 而三衙的士兵们在被苏良称为“中看不中用的旗杆子”后,也是甚是不服气,操练的态度和斗志远胜于往昔。 赵祯皱起眉头。 若废除保甲法、保马法,那该如何增加马匹,如何培养精壮的士兵呢? 此二法可废除。 但废除后必须要想到另外一个有用的法子。 不然这条方向便意味着走不通了。 这时。 司马光突然喃喃道:“若是景明在就好了!” 说罢,他连忙低下脑袋。 苏良向来是众臣的主心骨,鬼主意也最多。 这一次的“假死计”更是让他大出风头。 民间勾栏的说书人,靠讲苏良的故事,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赵祯脸色铁青,突然道:“那就召苏良前来,他在勒停之期,难道就不能出出主意吗?” 这时。 范仲淹道:“官家,恐怕今日不行,清早,苏良便携全家去城郊游玩了,有可能晚上才会归城!” “这……这个苏景明,真是以为朕给他放假了?你们速速找个理由,在不违背大宋祖宗家法的情况下,让他立即官复原职。”赵祯气呼呼地说道。 范仲淹、富弼、曾公亮等人不由得都笑了。 在官家心里,没有任意一名臣子的重要性可比得上苏良。 这时,王安石道:“官家,臣有个主意。不如,将苏景明的那篇《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放入知耻馆,以作惩戒。” “噗嗤!” 此话一说,直接将一旁的司马光整乐了。 “介甫,还是你坏!” 范仲淹、王尧臣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富弼、曾公亮、梁适这三个枢密院官员则感觉到有些尬尴。 此计可用,但就是有些阴损。 苏良那篇《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虽然主张“武功应与文治齐平”,但大多数文字都是针对枢密院的管理与三衙执行有失进行论证。 若将此奏疏放于知耻馆。 不但会变相地证明苏良的论证事例的正确性。 而且伤害最深的,不是苏良,而是枢密院的官员、三衙的将士。 夏竦若知此疏将放入知耻馆内,没准儿还会大病一场。 王安石一脸认真地说道:“官家,臣并非刻意针对枢密院和三衙,而是真的觉得此策可行。苏良的文章放入知耻馆,不就是在惩罚苏良吗?” “此外,此文章也能使得枢密院官员、三衙将士时刻警醒,督促其前行。实乃一石二鸟之计也!” 赵祯犹豫了片刻。 “也行。不过你们先与夏枢相打个招呼,最近有些委屈他了!” 众臣皆点头。 官家说出此话,便意味着苏良即将官复原职了。 …… 入夜。 苏良一家心情愉悦地回到了苏宅。 若是其他官员被勒停,早就愁得寝食难安了。 但苏良想得开,好不容易有个长假,自然是怎么开心怎么玩。 片刻后。 王安石、司马光二人来到了苏良家中,告知了苏良即将恢复原职之事。 苏良听到自己恢复原职,并没有很高兴,他本来打算过几日去城北的山林宅院中消暑度假呢。 但是。 当他听到王安石恳请将《论枢密院与三衙之失疏》放入知耻馆后,苏良笑得肚疼。 许久才恢复正常状态。 “介甫,此策非近圣人之智者,难以想出,好计啊!好计啊!”苏良由衷地夸赞道。 王安石被夸得有些脸红,他的人生梦想就是成为匡扶天下的圣人。 他谦虚地说道:“此计虽好,但与景明兄的‘假死计’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过奖,过奖!” “谦虚,谦虚!” …… 司马光见二人互捧臭脚,尬尴的直想钻到前方庭院的大水缸里静一静。 这二人的自恋程度,在大宋士大夫官员中可并列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