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日,午后。 苏良思索再三后,决定提前下船。 他若坐官船抵达扬州城,即使扬州知州苏舜元不曾安排盛大的欢迎仪式。 那些与唐家有旧、或曾与苏良有过生活交集的人也必然会前来迎接。 毕竟,当下的苏良实乃大宋第一宠臣,未来前途无量。 谁都想沾一沾光。 苏良理解这种心情,但一旦被这些人围住,自己将整日都处在阳光下,根本无法处理正事。 此外,他必然会被一些人盯上。 到那时再去想根治扬州的钱荒之策,恐怕就困难了。 当即,苏良告知唐泽和唐宛眉,他将与曹护等人搭乘其他船只入扬州。 而当下的两艘船,务必要行的慢一些,在十月二十八日入扬州城即可。 依照目前的速度,这两艘船十月十八日便能抵达扬州城。 但苏良令船只晚十日抵达。 十日,足够苏良了解当下扬州城的局面了。 交待完一切后,苏良和曹护等人便坐上了一艘商船。 …… 这几日。 苏良一直都在精读从张方平那里借来的书籍,顿觉受益匪浅。 扬州城钱荒的根本原因是市场铜钱流动不足,而非铜钱总量不足。 朝廷送来的铜钱只能在短时间内压制钱荒进一步爆发,却不能根治。 若让铜钱在市场流动起来。 必须要让扬州城的富商巨贾们将自家钱库里囤积的铜钱都流动起来。 …… 十月十八日,近黄昏。 苏良、曹护等十余人终于来到了江河交汇的扬州城。 临大海、靠长江,衔运河,雄三楚、冠九州。 唐朝时期的扬州,被誉为淮南第一州,乃是当之无愧的运河第一城。 当时的商贸繁荣程度仅次于长安与洛阳。 那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有钱就要来扬州消费。 扬州的风月场所堪称天下一绝,就连唐代杜牧都留下了一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唐末之乱后,扬州因战乱衰落了一些。 当下虽有恢复,然与盛唐之时仍有差距,不过扬州人在骨子里还是非常骄傲的。 因大运河穿城而过,扬州城水多、船多、桥也多。 苏良已近六年都未回到这里。 虽满眼都是陌生人,街道店铺的招牌换了一拨又一拨,但他对城内的主要街道仍非常熟悉,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 他带着曹护等人从扬州南水门的官河上,坐船直达扬州花市。 扬州城最有特色的区域便是贯通南北的官河。 这条官河两侧,分布着扬州城最繁华的商贸市集。 有花市、鱼蟹市、酒馆、茶肆、青楼等等。 可能因钱荒的缘故,当下河畔上的行人并不是很多。 苏良并未直接前往扬州城西北角的州治衙门,而是命曹护在临近花市的开明桥附近租下了一座小院。 …… 十月二十日,晚。 苏良坐在屋内,翻阅着曹护命人送来的一条条情报,不由得有些头大。 他看了近一个时辰,才对当下的扬州城钱荒情况有了一定了解。 扬州城钱荒的主要起源,确实是因青苗钱和免役钱。 百姓对钱币的需求量增大,导致物价上涨,钱重物轻。 扬州知州苏舜元一方面向朝廷求助,一方面减少海外贸易的铜钱输出数目,加强钱禁管理。 但收效甚微。 其主要原因,在于大商人们不是很配合。 大商人们对新法的各项措施都是持反对意见的。 特别是开封府试行市易法后,限制了富商巨贾们对市场的控制。 若扬州城的大商人们都能配合州府,将私库中的铜钱流转出来,钱荒问题绝对能解决。 但此等对他们有害而无利的事情,后者根本不可能去做。 并且,扬州尤为依赖商贸。 大商人决定着扬州的商税及无数百姓的生计。 扬州知州苏舜元也不敢逼得太紧,不然大商人们有可能携带家产离开扬州城。 由于扬州海运发达。 一些富人携所有财产前往海外生活的也大有人在。 对待大商人,只能引而不能压,不然谁还愿来扬州做生意。 更何况。 当下的扬州与长江以南的苏州、杭州、明州、台州、泉州都有竞争关系。 朝廷运来的铜钱已投入扬州市场。 此举暂时减缓了“钱难得而谷帛贱”的程度,但犹如抱薪救火、扬汤止沸,并无法彻底根治钱荒问题。 最后。 苏良从情报中挑选出了扬州城的四名大商人。 其一,掌控扬州船运的船商、扬州商会总把头曹四爷。 其二,掌控扬州花市与鱼蟹市的敖家大少敖烈。 其三,拥有十二家风月场所的乔三娘。 其四,开设了八家质库的空山寺监院惠本和尚。 若这四人愿意配合,扬州钱荒危机便能很快解决。 不过,这四人皆认为全宋变法乃是朝廷的欺富救贫之举,与扬州知州苏舜元的关系也并不好。 今年年初,苏舜元才担任知州。 作为一个外来户,他清廉而爱惜名声,与当地商人的关系大多都不融洽。 这四名大商人,势力根深蒂固,背后可能还有靠山,名声在民间也是贬褒不一。 比如—— 风月场大掌柜乔三娘害得许多良家女入了风尘,但她也为很多无依无靠的老女人提供了生计; 空山寺监院惠本和尚高息放贷,使得一些人家破人亡;但每当扬州城遇天灾之时,空山寺总会第一个跳出来施粥赠衣。 …… 商人本就是逐利而行。 这四人都有自己的做事原则,当下都未曾触犯大宋律法。 官府并不能强迫他们去做一些事情。 …… 翌日。 苏良便在扬州城溜达起来。 他多年未归,又打扮成了商人模样。 根本不会有人能认出他。 苏良刚溜达不到半个时辰,便听到了一条关于他的谣言。 “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将于近日抵达扬州,他携带两船交子,欲在扬州以交子兑换铜钱,反对者皆以破坏乱法重惩。” 这道消息,可谓是一石掀起千层浪。 使得扬州城一下子乱了起来。 交子,即纸币。 当下的流通范围基本都在四川、陕西、河东等地,多为百姓不喜。 百姓不爱用交子,乃是因交子会贬值。 比如一贯钱额度的交子,经过一段时间后,可能只值八百文,甚至六百文。 但铜钱却能持续保值。 无论放多久,即使将其当成铜料炼制成铜器,也不会亏损。 此消息一出。 影响最大的就是扬州城内的借贷还贷市场。 一些放贷者放出的都是铜钱,担心借贷者会拿交子还账,便纷纷开始提前要账。 一时间。 扬州城满是要账借账的百姓,有的甚至还大打出手,影响极为恶劣。 扬州知州苏舜元反应速度甚快。 在黄昏时,便在官衙外张贴告示,称此事乃是谣传,官衙暂时未曾接到这样的消息。 但他一辟谣,百姓们就更不相信了,觉得此乃拖延之策。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处处都是骂苏良的。 有人骂他数典忘祖,有人骂他乃是为仕途的害家乡人的小人…… 有人甚至称,若苏良以交子替换铜钱,他立即就去告御状,还有的称要举家搬到其他州府居住。 一日之间,整座扬州城都沸腾了起来。 …… 入夜,曹护快步来到苏良面前。 “查出来了,此消息乃是扬州商会总把头、船商曹四命人传出来的。” 曹护虽隶属三衙。 但皇城司那套探子的活儿,他已学得炉火纯青,在经费充足且消息传播之初,找到传播流言的源头并不难。 苏良点了点头。 此消息显然是火上浇油,让所有扬州人都对苏良产生恨意,阻止他解决扬州钱荒,并顺便破坏变法。 “既然这位曹四爷想与我打流言战,那我便陪一陪他,能打败流言的只有流言!”苏良喃喃说道,然后走进了书房。 约半个时辰后。 苏良从书房走出,递给曹护一封写着“扬州知州苏舜元亲启”字样的书信。 “找个兄弟,将此封信临摹一份,然后故意遗落在一处显眼的地方,务必在三日内让扬州城所有人都知晓此信的内容。至于原件,临摹后便直接销毁。” “是。”曹护拱手道。 …… 翌日下午。 一条令人难以置信的书信内容在扬州城传开了。 此信乃是侍御史兼知杂事苏良写给扬州知州苏舜元的亲笔信。 被一名商人在北城门附近意外捡到。 信中称,苏良将会在本月二十八日下午抵达扬州城。 为解决扬州钱荒,他准备杀鸡儆猴,他得知扬州城窖藏铜钱最多者乃是扬州商会总把头、船商曹四,便令苏舜元迅速给曹四编造一个勾结海外商人的叛国之罪,而后将其抄家。 待抄了曹四的家,便能得到大量铜钱,而其他商人也会变得老实,钱荒问题将会迎刃而解。 苏良还称,已有皇城司密探查探出了曹四的藏钱之地。 此信的抄录版迅速在扬州城流传着。 传着传着。 很多人便信以为真。 苏良乃是全宋变法的主力,本就被冠上了“劫富济贫而使得国用饶”的名声。 想出此策,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一般的士大夫做不出来这种事情,但放在苏良的身上可真不一样。 这位可是杀头御史。 况且此策对扬州商贸的破坏力远比交子之策更小,还能解决钱荒。 一时间,百姓们又议论起这封信的内容。 真假难辨,众说纷纭。 扬州知州苏舜元看到此信的内容时,不由得一脸懵。 他都不知此信是不是苏良寄给他而意外丢失的。 他想了想,并未再次辟谣。 他辟谣也未有人信,待苏良抵达扬州,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