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下户为上户,使得穷户多役。 降上户为下户,使得富户少役。 免役法的初衷是减少贫民的压力,而今下面的吏员为中饱私囊,来了一招移花接木。 反而加重了穷人的负担。 大宋百姓贫富状况时常变动,一场灾情或一场病,都能使得富农返贫。 而五等簿全靠下面底层的吏员填写,有时许久都未更新,有时突然就更新了一次。 经常都是错漏百出。 有些百姓坟头的草都有一丈高了,劳役簿上还有他的名字。 …… 御史台门前,马车上。 苏良从葛石头的口中了解到了他想要了解的一切。 葛石头,十四岁,开封府东明县葛寨村人,父母皆为农户,家有九亩四等田。 其中有三亩,还是在抑田亩兼并策颁行后购买的。 因免役法的实施,东明县县丞许大有重新修改五等簿,将他家由五等户变成了三等户。 村内里正告知他爹,只需要给一些“好处费”,便能再改回五等户,减少免役钱。 但当下秋粮未收,葛父根本无钱,便准备将葛石头养的三只鸡杀掉,送给里正。 葛石头不许,因为其母多病,需要鸡蛋养身子。 在葛父杀鸡时,葛石头与其大吵一架,然后急奔近百里地,来到了汴京城。 葛石头觉得罪魁祸首是县丞许大有。 没有许大有改五等簿,他的鸡就不会被杀,他的母亲也不会没有鸡蛋吃。 他在说书人那里听过苏良的故事,便写了一份状纸来御史台寻苏良,要苏良为其主持公道。 苏良想了想。 先是请葛石头吃了一顿饱饭,然后在御史台为其安排了一个歇脚的地方。 苏良准备明日与变法司的同僚一起前往东明县葛寨村走一趟。 全宋变法,最困难的地方其实在村里。 东明县距离汴京城不足百里。 但许多东明县村庄里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未去过汴京城。 在他们眼里,汴京城在云端,根本不是他们这种泥腿子能去的地方。 乡村自有一套为人处事的逻辑。这套逻辑比《宋刑统》对他们更有效。 在那些只知耕地织布的百姓眼里,村内的里正就是王法,掌握着所有村民的命运,甚至生杀大权。 百姓们根本意识不到反抗。 因为他们从小到大的经验都在告诉自己,若得罪村内的话事人,将寸步难行,甚至没有活路。 在村内,富人和官府之人才有话语权,才有尊严。 一名小吏,对一些村民而言都是阎王爷一般的存在。 大宋的多起百姓造反事情,大多数百姓其实都是从众,他们根本不知什么是对是错。 只因跟着村内有话语权的人向前走,才跌入了万丈深渊。 这种认知方式,使得他们成为了愚民。 当村内的里正告知他们需要“拿钱办事”时,他们毫不犹豫,且并不认为这样有错。 他们只是想平安地活着。 而为了平安地活着,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 像葛石头这种敢将县丞告到御史台的小百姓。 恐怕万中无一。 或许他再大两岁,过了叛逆期,对村里的事情有了一些认识,便不敢这样做了。 他幸亏见到了苏良。 若是谁也没有找到,然后还被县衙的吏员知晓,他家的日子恐怕就难过了。 当下,苏良考虑的。 不是解决葛石头家的问题,也不是葛寨村的问题,更不是解决东明县的问题。 而是如何根治全宋乡村底层存在的这种问题。 …… 翌日一大早。 两辆马车,一列马队出现在宣德门外。 范仲淹、王尧臣、梁适、苏良、王安石、司马光六人,再加上葛石头,七人分坐两辆马车。 曹护带着数名便衣护卫,负责保护苏良等人。 此事,是得到赵祯应允的。 变法不能总在变法司内写变法之策,总要走出去看一看。 葛石头没想到竟然有如此多的官老爷。 他在上马车前,小声地朝着苏良道:“苏……苏官人,这么多人都去我家吗?我家可能没有那么多粮食招待你们?” 苏良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我们吃喝自理,此去一定为你解决问题。” 葛石头再次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解决完问题,我……我是不是要给你们每人都送一只鸡呀,我家已经没有鸡了!”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心头一酸。 葛石头长期生活在“拿钱办事”的氛围中,一直觉得官员办事也都要好处,且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苏良摇了摇头,道:“不需要,到时我再送伱几只能下蛋的母鸡!” 随即,苏良看向葛石头手中的包子,问道:“你怎么不吃?” “我要给我母亲留着,她从来没有吃过汴京城的包子,我要让她尝一尝。” 苏良揉了揉葛石头的脑袋。 “天热,包子放到下午就坏了,你吃了吧,待见了你母亲,我将马车里的一盒点心送给她。” “真的?”葛石头大喜。 在苏良点头后,拿起包子便朝着嘴里塞,吃得甚香。 …… 片刻后。 众人坐上马车,朝着城外驶去。 众人计划的是今日黄昏抵达东明县县衙,然后分多路探查。 除了免役法存在的等户问题外,他们也想看一看青苗法与抑田亩兼并法执行的效果,以及看一看百姓还存在哪些问题急需解决。 马车内。 范仲淹、王尧臣、苏良、葛石头,四人同坐一辆马车。 葛石头在与范仲淹和王尧臣熟悉后,渐渐打开了话匣子,将村里的很多事情都告知了三人。 比如: 他的一位堂姐因不愿嫁给一个赌鬼,跳进了村后面的河,最后连尸体都没找到,还被父亲骂作赔钱货。 他同宗的一名堂哥在拉船时出了意外,两条腿被砸断,无人赔钱,媳妇跑了,独留七十岁的老母亲养活他和他五岁的孩子。 …… 葛石头说得很轻松。 这些事情,似乎就是寻常百姓家的日常,除了他们村,其他村也都正在发生这样的事情。 没有人想着去找官衙寻求帮助,没有人觉得是朝廷的政策有问题。 他们根本不知向谁诉苦。 在他们眼里,所有糟糕的意外都是命,他们只能认命,然后潦草地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