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没羽的钢矢从天而降,爆裂地插入了两个水池之间的岸堤中,极稳极准,没有丝毫震颤。 但它贯穿的地方,光是携带的劲风,都犁出了一个骇人的深坑。 飘流者们被吓了一大跳。 有人双手举过头顶,就要跪倒下去――尽管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只得向能射出这样一箭的大人物祈求认错,饶得性命。 “前面的是毒池。” 就在这时,从他们的身侧,传来了一道淡淡的女声。 包括李姓老人的众多漂流者回头望去,只见与他们间隔几个深坑的一个池泊中,上浮出一个娇小的人影,一步步登上岸来。 玻浑身湿漉漉的。 秀发贴近在两侧,眼睛却是亮得出神……而她的衣服沥出的水滴,略带浑浊,却是正常的湖水。 她的身后。 跟着支一同泅渡的畜牧商队。 远处岸上的众商会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在他们眼中,玻之前的路径都是顺着漂流者们已经试过的湖泊,一路过去。 在进入已经暴露出的毒池前,她才调换了方向而已。 如此自然一路顺利。 事实上,众人看着这一队漂流者的行动,也有利用他们来探路的意思。 若非这里毕竟是科技猎人的地盘,不好用强,否则怕是早就有人出手命令漂流者们三两成群分成无数个小队,逐一踩雷般试探出每一个潜在的毒池。 因此看到这支贵族商队跟在漂流者的身后,便也觉得他们或多或少也打着同样的心思。 只是急切了些。 等不到漂流者们彻底探明情况。 然而像是为了印证玻所说的话,面前漂流者们刚刚想要踏入的水泊表面,忽然泛起一层五彩斑斓的油污。 啪。 之前从天而降的钢矢向后倒下,落入水中,而在它的箭矢身下,镂空的沙堤早已倾塌,仅仅只靠一点微小的劲力便引起了连锁反应,让水下深处砂砾碎石滚入湖底,激荡起了沉淀的污染物,才为人所觉。 无论是这名女子的未卜先知,还是用箭的射术高超,都让漂流者们看呆了眼。 他们面面相觑。 只是,仅仅能指出一个毒池并算不得了什么,真正关键的是要从何处走――岸上的漂流者当中,已经有身体虚弱的人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洼地泻湖涉水的艰难便在于此。 若是只有几道水泊,他们还能想办法事先投石问路,或者干脆派出一名代表,游过去再说。 无论是遇到什么暗流,亦或者水本身有污染。 也就损害一两人。 可是,面前的水泊密密麻麻、层连不绝,仅靠只能临时站人、随时都会崩塌的沙堤相隔……注定了一旦等待,泅渡者就要增加近三倍的时间湿身待在岸上,失温与随之而来的流感疾病将成为更加致命的杀手,只能够迅速决断。 相比之下,哪怕全部趟入毒池,也不会当即致命。 至于可能的隐疾。 那更不是他们这些命比纸薄的人需要考虑的奢侈问题。 见状,李姓老人擦了一把脸,抹去之前沾染上的污物:“多谢大人的告知……” 他定睛一看,也的确发现了这毒池暴露之前的种种征兆。 只是相当隐蔽。 对于那些水面上漂浮着黑色油污的池泊,当然是很好分辨,可要认得出这样有着莫名污染物的另类隐蔽毒池……有时候便是如今的一些湖镇猎人都做不到。 而需要事先仪器试纸检测。 老人不知道这外来商队的女娃是如何认出来的,但他有着自己的觉悟:这些人多半也是需要他们来帮忙探路,所以才来搭上关系。 过去,便是他自己也做过不少。 双方对这样的关系,已经习以为常。 凡事主动一点,就不会闹到大人物们出手、下不来台的地步。 老人早已找好了下一个要潜入的水泊目标,这一次他确认里面一定是健康安全的清水,只是可能存在涡底暗流或者虫蛇等别处湿地也可能存在的危险。 可是,正当他要下水时。 却听见噗通一声响――远处隔着沙堤的玻,重新绑好头发,竟是径直又跃入了水中。 水花溅起处。 正好是他挑选中的目标。 不到片刻,横跨几百米的水域外,玻穿越暗流再次露出头来,向着后方打出‘安全’的手势。 这时,她已经完全超越漂流者们的身前。 “他们这是……”远处岸上的众行商,也渐渐发现了端倪,“在直接开路?” 只见,随着玻的指引。 她身后的驮兽商队并没有小心翼翼地登上泥沙堤坝、稍作修正等玻探明了下一个‘道路’后再行出发。 领队的加驼紧随其后,在科内的驱使下,直接撞上了岸堤,健壮的身躯如同犁地一般将阻隔着两道水域的泥沙冲破,浑水倾泻而出。 将他们走过的水路。 连为一体。 后方的驮兽们,带着商队成员,不用停顿,直接跟随而上。 如此的做法,只要玻带错了一次路,毒池的水就会倾泻而出,将之前已经开辟的水路尽数污染――但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委托她前行之人,都对她有着绝对的信心。 事实上,玻也没有错过。 “这是……湖镇猎手们的做法。”有常年来往于洼地泻湖的商人认了出来。 他并非说玻就是出身湖镇的科技猎人,而是从中看出了一种既视感。 这正是科技猎人从湖镇开出、来接引商会与漂流者时可能出现的情形――他们会驾驶着蒙皮铁舟,在船头提前检测好水质,然后一路乘风破浪,直接碾出一条水路来。 直通外围。 对科技猎人来说,他们不需要泅水,但也需要避免毒池的水顺着船航行的轨迹污染到内城。 那是大家的生活居所。 至于之后外人是直接顺着已经验证过安全的水路泅渡,还是交一笔开币乘坐渡船,那就不是他们在意的关键问题了。 偶尔,商人也会见到有领队并非依靠仪器,而是凭借自身水性与目力来分辨身前毒池――因为省略了检测、等待分析结果的过程,有时候他们开路的效率还要更高。 可有能力如此做的,毕竟是极少数人,便是放在科技猎人当中,那也得是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并且后天经验丰富的好猎手。 “还,还……愣着干什么。”施察趴在一头加驼背上,嘴唇发紫瑟瑟发抖,“还不快点跟上!” 他却是对着途径的漂流者人群喊到。 这个开顿城的小贵族,以前来往洼地泻湖,都是老老实实等待湖镇猎手出来开路指引、乘坐渡轮……哪成想还有自己为别人开路的一天? 若不是有善水的加驼驮着。 秋冬劲寒,就是冷都要冷死了。 一边的苏承状态要好许多,虽然作为北联合城的内陆人,他的水性也不好,必须要靠驮兽拉着才能渡水――而且若不是那位大团长提醒,他差点都忘了卸下身上的重甲,实在是没有经验。 但区区寒冷,还是奈何不了他的。 不过,此刻的苏承看着队伍最前方,那道一马当先的小小水花若有所思。 且不提自己的预兆在那位女士身上若有若无的既视感……他大概了然对方的实力,也知道到了他们这层次乃至之上的强者,身体对于此类污物的抵抗已经相当之强。 漂流者们要付出健康乃至安全为代价的探路,哪怕玻并无分辨毒池之能,她一步踏错,实际上也不会有多大的损害,最多就是恶心一点而已。 但是。 苏承很清楚地知道:他们这个等级的强者,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至少作为一名武士,他自己过去从未见到先例。 就好比世上永远有人因为饥饿而死,可肯定还有另一批人因为贪图那一点口腹之欲又担心身材走型,在吃下美食后又抠着嗓子眼把所有东西都吐出来,以此能无限享乐。 他们也一样。 苏承自认为作为一名武士,居然要冒着高贵的身体被污物沾染受辱的风险,去为贱民们开道……是一件完全不可理喻与想象的事情。 这并非他傲慢。 而是一直以来生活的环境就是如此,这般规则与教条就像空气和水一样无处不在,不会有人质疑更不会有人主动去冒犯它。 习以为常。 换作苏承是下位者,他同样会如此,发自内心地认同。 如果有了这般的地位,我还不能凌驾于他人之上……那我要这地位做什么? 眼前的这一幕虽然只是小事,联想到自身的遭遇,正是其细微之处才是让苏承有些触动。 莫非,世上真有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吗? “跟上跟上!” 说话的并非是漂流者,而是远处岸边原本一直在观摩的行商们――前者早已经缀在了开路的商队之后。 玻甚至还在几头空闲的驮兽身上,准备了一条尾巴一样的长绳,如此若是有体力不支的漂流者,还可以抓住绳索借力。 不等湖镇猎手接应,自己开路前行原本就是他们的计划。 但就像路梦与玻的对话那样:眼见得这群普通漂流者的艰难,忍不住上前帮上一把……却是她作为反蓄奴者,自己的“私心”。 对路梦而言。 反正不会拖累商队。 那他自无不可。 到了这时,岸上徘徊的行商们才发现之前的哪支商队不仅在不知什么时候超越了漂流者,领在了前头,并且还越走越远。 有着玻这位原湖镇猎手的带领,他们的进度快得惊人。 让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更何况,大多数行商即便不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多半也只是在观望,觉得对方很快就会碰壁返程。 有人甚至已经扎下营来。 准备在这里过夜了。 现在日落黄昏,眼见得泅水的人群化作一个个小点,逐渐消失在天际,而那条开辟出来的水路没有污物倒灌,多半是成功了……行商们才紧急慌乱起来。 或是争抢遗留渡船,或是商队中有驮兽的,有样学样直接泅渡,总而言之一片混乱。 可从一开始。 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在漂流者与动物商队两者之外。 还有一道人影。 他斗笠长衣,身后牵着一条大狗、骨片森然……没有入水,竟是就这么走在危险狭窄的沙堤上。 绕开一个个水池。 步履稳健、闲庭信步。 他明明没有掩饰。 但旁人的目光,却像是根本落不到他的身上一样,就这么轻易地自动忽视过去。 而按理说,这样增加的路程甚至不亚于绕整片洼地泻湖一圈,但此人行进的速度丝毫不慢,很快就前入了千般湖泊的深处。 路梦的衣摆起伏,露出腰间的杰作级旧世界弩――刚刚正是他射出了那一箭。 黄昏日落,双月初升。 环顾四周,通红的火烧云与暗夜的影子正处于交织之时,地上的千般水池湖泊如同一块被分割成碎片的宝石镜面,映照出天上地下的景色。 中心的路梦再次仰头感知了一下天色,随后又摸了摸身后的狗头,自言自语道: “时间差不多了……” 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刻,身后的小骨忽然化作了一匹巨大的白狼,将身上的项圈铁锁直接挣开,颈间的鬃毛在风中烈烈飘荡。 如同旗帜。 这头巨兽的身形瞬间超过了挺拔的路梦,它感受着重归的力量,一股极大的威严自然从身上散发出来……直到小骨看到水面倒映着的自己,兴奋地摇起了尾巴。 路梦翻身骑在它的背上。 白色巨狼狂奔起来,原本就堪堪只能支撑起一人一狼的沙堤在他们的身后渐次倒塌,激起恶臭的毒水,清浊交织,但一滴水花都没有落在小骨的脚掌与腿上。 它一跃而过。 水面倒映出矫健的身影。 朝着千湖中心,直线而去。 高耸的天文台内,一个顶着鸡窝头的年轻人像是忘了自己的嘴里还咬着铅笔,只用一根手指沾着油墨在纸上写写画画。 随后他顿了下来。 对着记载的数据,端详了一阵,而后轻叹出一口气: “洼地泻湖……又下雨啊。” 屋外,雷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