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穿窗进来,吹动帘幕。 “倒是个信人。” 洪范笑道。 在他身后,明月楼管事壮着胆子猫着腰挤到门边,朝里头偷偷挥手。 八位歌女、四位乐师赶紧离席,绕开洪范出了屋子。 套间内视野一下空旷了不少。 洪范负手而立,视线横扫,立刻确定了目标——圆桌右侧的一位男子,刻意缩着头。 圆脸黑痣,与画像完全一致。 “今日之事,各位想必都知道原委,就不要互相浪费时间了。” 洪范朗声道。 “王敏才,你自己过来吧。”记住网址97 “满口胡言乱语,你是何人?” 圆脸男子强撑着反问,直接应了身份。 “见了这身衣服,还问我是何人?” 洪范冷笑。 “某乃凉州缇骑,你的事犯了!” 他振声一喝。 话音传出,霎时压熄了走廊两侧大半包厢内的响动。 挤在外头的几位府差听得热血上涌,忍不住握拳。 “拿下他。” 洪范示意。 詹元子闻言上前,准备拿人。 风声此时乍起。 银光翻动。 却是坐在桌侧的一位少年趁詹元子经过,朝他胸口射出支银筷,被天心感应躲过。 长剑立时出鞘。 新磨过的刃口斜压在少年颈侧。 “你欲抗法?” 詹元子寒声喝问。 “小小红衣吏,与我谈法?” 少年哂笑。 他右手反握另一支银筷,使出贯通高阶的蛮力,竟顶着剑锋发狠起身。 猩红起一线。 剑锋缀上颗血珠。 詹元子到底不欲杀人,被迫收力。 “刚刚这算是抗法吗?你怎么不敢动手?” 少年见状大笑。 “本公子还真以为你们胆大包天!” 他直视詹元子,用银筷将剑拨开。 “某乃西京林氏子,名……” 话未说完,楼板却是一震。 少年余光一花,猛然转头,便见到领头那位缇骑近身过来,翻肩推来一肘。 速度太快,已来不及躲。 他本能举掌强接。 “咔”的脆响。 林氏子胸口发闷,正想努力稳住站架,又感到重心一歪。 却是洪范紧随其后的低扫腿踢得他浮空。 【好快……】 念头攸起未散。 洪范旋身探手,右掌一把扣住此人面门,发力砸在桌上。 人撞上木、碗碟粉碎、金属震动、液体飞溅…… 无穷声音混合着迸发出来。 而后,劲力经过桌脚传入地板,摇晃梁柱。 众人脚下不稳。 府差、管事等人甚至起了明月楼将要吃不住力的错觉。 柔力被木结构层层消解。 林氏子头脑晕了刹那,旋即回神。 第一个刹那,他心头先起的是羞辱和愤怒。 然后是吃定对方不敢下重手的有恃无恐。 牙关一咬,他还想起身,便见到一只手抄住半空中未及落下的那支银筷,猛地扎下。 咔嚓。 银筷贴着林氏子左眼贯入梨木桌面。 满室皆静。 只有高频振动的嗡鸣声绕梁不止。 “你年纪小,给一次机会。” “以后要知好歹……” 少年听到淡淡的教训声。 世家子的傲慢顿时如火焰般烧了上来。 “你……” 正当喝骂声卡在喉咙口的时候,左边臂膀与手掌剧痛才姗姗来迟。 林氏子低头一看,见掌心被高温烧得一片糜烂,小臂则肿胀成红紫色,显然是骨折了。 后怕似潮水,堵住了喉咙。 他再不敢动。 这时候,圆桌左侧又有响动。 洪范劈手一记火云掌轰出,将另一位起身想去墙边柜上取剑的世家子截住。 气爆轰然散开。 众人面上一烫。 七八米外,分隔套间的丝绒帷幕熊熊燃烧,看得管事心头滴血。 “如意。” 洪范唤了一声。 “是。” 武如意应道,打出一道冰风,隔空将火焰熄灭。 房里一时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洪范直起身子,看向王敏才。 王敏才看向席间上首。 “永昌贤弟年少气盛,刚刚是他冲动了。” 刘兴贤强压下不悦,挤出个微笑。 “但洪少侠这是要来真的?” 他向来是看不上缇骑的。 洪范却不同。 品花会后,这位金海星君的消息事迹早就传遍全城。 十八岁未满,自创杀法,一刀击败天人交感的白泰平。 八个字——未成天骄,胜似天骄。 “敏才是被人做局——所谓命案早已过去多年,区区渔女,何值一提?” 刘兴贤解释道。 “这个局与少侠无关,没必要强做出头鸟。” “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我让永昌给你赔个罪,今后大家便是朋友?” 他好言好语劝道。 还躺在桌子上不敢动的林永昌闻言不敢置信地看向上首,被重重瞪了一眼。 洪范完全没想到刘兴贤能说出这番话。 上次在明月楼前相遇,对方甚至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多谢刘公子好意。” 洪范笑道,指了指胸口。 “穿了这身衣服,总不能无事时威风,来事了便躲吧?” 他与刘兴贤对视。 后者的黑眸中,正映着帛服的云纹。 “洪少侠高风亮节。” 刘兴贤赞了一声,笑容渐冷。 “但敏才是我刘家非保不可的人!” 洪范再没有回话。 沙世界真元周流。 里间传出细密的摩擦声。 众人回头看去,见屋角两盆巨大绿植之下涌出沙流。 盆栽倾倒。 金沙浮空飞腾,立体蔓延。 而后稀疏、缓慢地占据了整个空间,直到悬停着将所有人包裹在内。 好似冻结在时光里的一场金雨。 空气依然洁净。 每一粒沙都如列队的军士般安稳不动。 但没在沙中的所有人都感到窒息般的压抑。 刘兴贤的呼吸粗重起来,吹动了贴面悬浮的砂砾。 “在西京与我刘家作对,你可知后果?” 他沉声斥道。 话语无应。 穿过沙雨,洪范大步走向王敏才。 “好胆!” 刘兴贤厉喝道,猛地起身。 “明王振臂……” 真气喷吐,凝聚为两道一丈长的无形臂膀。 正是刘氏《千臂明王典》的绝技。 洪范瞥他一眼,脚步不停,只一攥拳。 悬浮着的千百万砂砾霎时往刘兴贤处聚集,将他五官闭塞,拖倒在地。 王敏才已经吓得呆了。 林永昌也忘了疼痛。 他们定定看着沙覆下无法呼吸、剧烈挣扎的人影,表情凝固。 除去沈铁心,这一位几乎是西京年轻一代里地位最为尊崇的了。 另一边,洪范同样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一招制胜,也没想到刘兴贤居然只有浑然二、三脉的修为。 莫说白泰平,甚至远不如蒋文柏。 而且此人明显没有实战经验。 一年多以来,会在出招时喊出招式名字的武者,洪范还是第一次见到。 ······ 王敏才是正儿八经的浑然武者。 但自刘兴贤倒下后,他便失去了所有的反抗意志。 愣在原地,被洪范抓小鸡般提起,随手截断气脉。 而后丢给詹元子。 “事了了。” 洪范说道,回身走向正门。 在他背后,刘兴贤的挣扎渐渐无力。 林永昌半支着身子,看着这一切,咽下口唾沫。 令人战栗的恐惧感与难以深究的兴奋感同时自心底浮起。 【刘世兄要不行了……】 他张嘴想提醒,最后却鬼使神差地住了嘴。 但沙覆终是散了。 刘兴贤躺在一地金黄中,粗重喘息,双眼失了焦距——好似六根封闭、濒临死亡的感觉还未褪去。 “世兄,你怎么样了?” 林永昌猛地扑上前去,抢在其他人之前将刘兴贤扶起。 “要不要我去唤人过来……” 他低声说道。 洪范陡然驻步,侧首回眸。 吃这一眼,刘兴贤与林永昌俱是一抖,畏惧地转开视线。 “呵。” 洪范彻底忍不住笑意。 他原以为金海很浅,西京很高。 然而眼前这些人出自西京各大高门,言必称先祖、交必察姓氏,看似修了武典、用了丹药、身怀赫赫修为,却全然不懂武道,亦不配称武者。 如此想着,洪范原本紧绷的心神,便陡然一松。 他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你打断我胳膊,这点钱就想了事?” 林永昌瞥了眼那锭五两纹银,低声叫道。 “身手不行,戏倒挺多。” 洪范嘲了一句,也不理他,转头看向缩在门外、满头大汗的明月楼管事。 “我看你们这桌子、帷幕都挺上档次,这银子算是赔偿。” 管事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一张上好的梨花木大桌被捅了个洞,损失何止五两? 只不过他这般想,哪敢这般说? 洪范自是看出了对方心思。 “今儿这事是公差,损失总不能全算我的。” 他于是补充道。 “你们明月楼若觉得不够,请去掌武院寻我们提督。” 他说着出了房门,大步离开。 而边上管事也不知听没听清楚,只忙不迭躬身作揖。 活像是在送神。 ······ 两日后。 九月二十一,晌午。 西京掌武院。 秋风萧瑟,将院中落叶越扫越多。 武红绫坐在衙下,眉头紧锁。 她的思绪很乱,越想便越乱。 以至于连前日的任务报告都写不下去,满耳都是两日来听闻的揣测风闻。 又枯坐一刻钟。 武红绫叹息一声,搁下笔,忧心忡忡地起身出门。 穿出獬豸堂,她却是去了朝日府。 换上了薄袄子的桃红将来客引至书房。 桌上是新泡的杏梨茶。 去燥润肺。 桌后是洪范。 一身方心曲领的文士服,眉目爽朗一如往日。 武红绫见了麾下,一团乱麻的心思却是定了三分。 饮过茶水,寒暄几句。 她确认四下无人,终于将来意托出——动了刘兴贤,会不会有什么后果? 洪范对此毫不意外。 他素知自家司业心细刚强。 若是对王敏才案毫无忧虑,武红绫如何能把女儿养成今日这般天真模样? “日前之事,以我所想,关碍不大。” 洪范不卖关子,直言道。 “当然,西京世家盘根错节,多少会有些边边角角做出反应——例如这两日已有两位眼高于顶的高门子弟登门与我约战——但大体不会有事。” 武红绫听了这个判断,眉峰立时松解大半。 “为什么?” 可她还是追问道。 “因为我觉得我们上头并不想站队。” 洪范回道。 “只要提督不主动下场,场下那两方都不可能主动开罪他。” “再退一步,就算世家们要报复,也该冲持刀的手,而非冲着刀。” “堂堂州守若是只拿我们这些‘下面人’出气,反而是示弱——这说明在规则体系内,他已无计可施了。” 武红绫细想片刻重重点头,双手抱怀。 洪范顿有无处着眼之感,只得低头斟茶。 “但如果提督就是打算下场呢?” 武红绫又问道。 “我见外头都在说,提督这回遣我们出手就是给总督撑腰——毕竟我部上下一体,靳公受皇命而来,州部助他本是理所当然?” “我猜这是靳子明那边放的风声。” 洪范笑道。 “税权的事情很复杂,利益纠葛细枝末节必然很多。” “但有的事从根子上看就很清楚。” 他啜了口杏梨茶。 “我先说个远的——是不是有很多传闻,说掌武院、或者说山长,与宗室多有矛盾?” “这应该是捕风捉影的吧?” 武红绫迟疑道。 “恐怕不是。” 洪范压低声音。 “皇帝能换吗?” “当然不能!” 武红绫吓了一跳,本能地去看窗户和门口。 “是,皇帝是终身制,好在当今圣上年富力强、英明神武。” 洪范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大逆不道”的言论。 “那问题来了,山长能换吗?” 武红绫一愣。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掌武院山长虽列正一品,归根到底还是臣子。” 武红绫辨析道。 “可山长是武圣,官位能换,武圣的修为如何能换?” “少了山长,谁又能压得住九州州部?” 她说着,心头有些发虚。 “这就对了。” 洪范点了点桌面。 “世上已有皇帝,现在又有了山长。” “两个都是终身制?” 他笑道。 “好像不太对……” 武红绫有些牙酸。 “还有更不对的。” 洪范笑道。 “今上寿命有山长长吗?” 武红绫愣住了。 谁能和武圣比命长? “或许他们君臣相得?” 武红绫艰声道,舔了舔嘴唇。 “很难啊。” 洪范摇头。 “位置到了极处,很多想法都殊途同归——看的不是事情有没有发生,而是有没有可能发生。” “远的说完了,现在说近的。” 他突然换了个话题。 “提督在西京已经坐镇八年,以前和这些世家可有矛盾?” “没有。” 武红绫断然道。 “刘家、沈家对他礼遇非常,一直是贵宾中的贵宾。” “这就对了,天机横断,可是地榜宗师啊!” 洪范又叩了下桌面。 “刘兴贤娇生惯养、武道不行,但即便是他,两日前都知道要卖我面子,他老子叔叔还能不懂这个道理?” “天人再无情,他也是人,也有亲疏远近。” “总督新到,空口白话便要让提督断了这多年的交情,谈何容易?” “就算提督下场,把‘耗羡归公’的事情做成了,又能分润到几分功劳?” 洪范反问道。 武红绫默然咀嚼了半晌,只觉得思绪一下子清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