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敢叫眉娘!”林添财虽然见识了这丑陋女子的神技,却仍觉得她敢叫这个名字实在托大了。 眉娘这个名字,在广绣行当里是不能随便叫的,因为那是广绣祖师爷的名字。 故老相传,唐朝年间广州南海县出了一个神女,幼悟工巧,“能在一尺绢上绣《法华经》七卷,大不如粟粒”,被皇帝称为“神姑”,此后悟道成仙,既是一个传说中的神仙人物,又是粤绣的开山之祖。因此在广绣行内部,非技压全省魁冠岭南者不能称眉娘。 从自己口中说出这个名字,高眉娘心里也不由得怅然了一下。十二年了,一转眼已经十二年了,在这个潮湿偏僻的小楼里,也已经住了五年,她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养了三年的伤病,跟着在云南流浪了三年,跟着假死脱身,千辛万苦地挣扎回来,就是养病和跋涉期间,也不敢丢了针线上的功夫——然后在这个深圳墟缝缝补补,一住就是五年。 今天是第一次告诉别人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使用这个名字…… “……且不说粤绣如今正值鼎盛时期,全省高手如云,十大名庄全都奉有刺绣宗师,”林添财似乎被高眉娘这个名字刺激到了,在那里说的口沫横飞:“整个广东,如今便是领袖广绣行的陈子艳,也还不敢叫这个名字!” “陈子艳……”高眉娘轻轻一哂,就像吐出一个笑话:“那是谁啊?” 林叔夜忽然就皱起了眉头。 “你敢叫眉娘,”林添财一张毒嘴忍不住讽刺:“却连陈子艳都不知道?” “那是我长姊……”林叔夜轻声接口。 “也是当今大内首席绣师!”林添财说:“就是因为陈家出了她这位旷世奇才,广茂源才能领袖广绣行,统领粤绣,压倒苏湘蜀,成为天下绣庄之翘楚……” 眼前这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还在诉说着陈子艳的传奇,但能勾起高眉娘一点往昔回忆的,却只有这个名字,她也只能记得这个名字,至于那个女人的样子,几乎都不记得了,因为对方永远都像影子一样跟在自己的背后,很少有人会回头仔细地去看自己的黑影,尤其是一个人意气风发的时候。 而如今,那个背影竟然也成了传说中的旷世奇才了?反而是自己…… 高眉娘忽然笑了出来,笑声带着些自嘲,把滔滔不绝的林添财给打断了。 “还是说说那瓶古蜜吧。”她瞥了林叔夜一眼,这个少年,额头圆润天庭饱满、两颊弧度流畅自然,不但长得俊秀,而且一副斯文纯良的模样,但他真的纯良么?她就想起另外一个男人,当年也是这副样子,但最后却能干出天理难容的事情来! 压住了心底的厌恶,高眉娘问道:“真有那种东西?” 林添财一张毒嘴一张开就常常停不下来,但想想怕坏了好外甥的事,这才忍住了被打断话的不悦,心想:“等你入了黄埔绣坊的彀,那时再损你回来。” 他是个记仇的真小人,初次见面高眉娘那样作践林叔夜,已经让他记恨上了,便再不打算给对方好脸色看。 “那种古蜜,我舅舅在澳门见过。”林叔夜说:“我这就跟舅舅前往澳门,高师傅可以等我们回来吗?” “澳门?澳门在哪里?” 林添财哈哈大笑:“你自称海上绣神,连澳门在哪都不知道。” 高眉娘没有一丁点跟他斗嘴的想法,直接就闭嘴不问了。 林叔夜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澳门在哪呢,要不舅舅也跟我说说吧。” 林添财瞪了外甥一眼,心想你给人家解什么围?但他对谁都能狠能骗,就是对外甥没办法,便接口了说:“就是海对面的壕镜澳,濠镜澳是香山县南边的一个渔村,村口有两个海湾,可以停泊船只,是壕镜澳的门户,所以就被当地人叫澳门。现在那里有个市集。” 高眉娘闻言也不禁哑然:“原来澳门是一个渔村的门户之地,那果然要紧得很,小女子连这都不知道,也确实是孤陋寡闻。” 林添财本人就是个毒舌,哪里听不懂她言外之意,忍不住冷笑道:“你懂什么!那澳门虽然是个村口市集,却跟你们深圳不一样!从正德年间开始,就不停有外国人在那里停泊做买卖,尤其这些年有一些佛郎机人几乎是每年必到,所以繁华得紧,铺面杂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可不是你们深圳这个破村能比的。” 高眉娘的眉头扬了一扬:“哦?” “其实深圳也是个好地方,”林叔夜不想舅舅继续嘲讽,将好不容易转好的局面弄坏了:“我观深圳风水地形,左有大鹏、右有新安,南有深水入大洋,所谓大鹏乘风入南溟,将来必能大兴。” “你就吹吧你。”林添财忍耐不住,骂道:“为了招揽这个女人信口开河,还什么大鹏乘风,你不如说深圳将来能变成天下无双的大都会算了。” 林叔夜说:“那也未必不可能嘛。” 高眉娘深深地看了这个少年一眼,忽然问道:“陈子艳是你长姐?那陈子峰……” 林叔夜道:“是我长兄。我的长兄长姊,是我这一生最敬重的两个人。” 林添财听了这话不禁咬牙切齿:“他俩是你最敬重的,那我和你娘算什么!我俩养了你二十年,那两个连正眼都不看你一眼!你居然说你最敬重的人是他们!” 林叔夜说:“我敬重我大哥,是因为他振兴了茂源绣庄,使我粤绣畅行大明半壁;我敬重我长姊,是因为她一根绣针谒天子,成为大内首席绣师,使我粤绣领袖大明绣行。所以我敬重他们,并以大哥为榜样。但说到亲近,舅舅和娘亲才是我最亲近的人,这不矛盾啊。我爹生我却不养我,我心里的父亲,其实只有舅舅。” 林添财哼了一声,气就平了。 高眉娘忽而轻轻一笑,心想果然是兄弟啊,不但脸长得像,就连说话方式也是一模一样,语气都是这般温和,言辞都是这般文雅,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很为别人考虑的,用这蜜糖一样的话将人灌得满脑都迷糊了。 高眉娘剪了一下灯芯,道:“不用等了,我跟你们一起去澳门吧。” “啊?一起去?”林叔夜有些意外。 “嗯,一起去吧。” “那更好,”林叔夜马上说:“等拿到了古蜜,能第一时间恢复高师傅的容颜。” 林添财算算路程,要想赶上明早第一班船,最好四更就动身,高眉娘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拿了一个包裹装了一些针线,两件换洗衣服便出行了。出门前戴了一顶短檐斗笠,斗笠有黑绸垂下来,遮住了容貌。 林叔夜心想:“她对自己的容貌其实很在意的,看她身段这么窈窕,想必本来面目未必会差。就不知道她其实几岁了。” 包裹由林叔夜抢过帮着拿了,高眉娘戴上斗笠,踏出门来,这才四更天,太阳还没出来呢,月色照过来打在黑绸上,她一只脚踏出去后忽有些胆怯,知道自己这一去多半就不再回来了,这阴苦偏僻的小木屋这些年折磨着她,却也保护着她,此一去将似鲸归海如凤回天,然而风恶浪急前途难卜,因而竟然有瞬息之犹豫,可多年前的事情在脑中一晃而过,她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将这一脚踏实了。 “帮我个忙。”高眉娘忽然说。 火焰升起,很快就将高脚木屋吞没。不少深圳的村民都吓到了跑过来看,林添财望着火焰,忽然有些发毛,心里想:“这女人可真狠啊,自己的家也说烧就烧。” 高眉娘却不再看燃烧中的家一眼,只是说:“走吧。” 既然要走了,就要断自己的后路,因为这一步踏出已经不能回头! 珠江口就像一个倒扣在南海上的大喇叭,广州是喇叭的顶端,喇叭口就是伶仃洋,深圳在喇叭口的东边,澳门在喇叭口的西边,所以要从深圳去澳门,除非往北经广州绕一大圈路,否则最便利的情况就是渡海。 try{ggauto} catchex{} 林添财出门在外门路通,带着三人来到屯门,刘三根虽然也驾了船来,但贴着海岸行船跟跨过伶仃洋还是不大一样的,所以就先回去了。 林叔夜交代:“跟黎嫂刘婶说,我去一趟澳门就回来,让她们好生打点准备,我们回黄埔之后就要做大事。” 林添财带了他们来到另外一个码头,见那里停泊着一艘平底帆船,方头方梢,桅杆高大,乃是一艘沙船,又叫“方艄”,既能出入内河又能作近海航行,船头望见他们就叫:“快点!就差你们了。” 高眉娘身子轻弱,走在板桥上摇摇晃晃的有些怯怕,林叔夜上前说:“别怕。”高眉娘走了一步又不敢走,船头又催,林添财不敢碰她,林叔夜说:“要不我牵着你走?” 高眉娘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林叔夜这才牵着她,板桥走到一半,她一个摇晃几乎要栽入水中,吓得林叔夜赶紧揽着她的腰,冲前两步将她拉回甲板,只觉触手处腰肢柔软,跟着脸上啪的一下,热辣辣的疼。 林添财怒道:“你干什么!阿夜是怕你掉下海!” 高眉娘冷冷地看着林叔夜,不说话。 林叔夜被她打得有些怔了,摸了摸脸,说:“没什么,毕竟男女有别,是我唐突了。高师傅,我们找个地方坐好吧。” 高眉娘冷冰冰道:“真是好心性!连这都能忍!就不知道等你达到目的之后,是不是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高师傅说什么呢。”林叔夜诚恳地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就在这时,船头调笑道:“小娘子这腰肢摇来摆去的,跟柳叶似的,小伙子,刚才抱得很爽吧?”他看不见高眉娘的脸,但看那身段,觉得是个年轻女子。 林叔夜喝道:“你胡说什么!” 林添财咳嗽一声:“丁老二,嘴里放干净点!这是我们绣坊的大师傅!”他内外亲疏拎得清,自己不爽高眉娘,可也不能让外人损自家大师傅。 忽然一阵风吹过,吹起了黑绸,船头丁老二猛地看见那张脸,吓得哇哇大叫连退几步:“鬼啊!鬼啊!” 高眉娘拉好了黑绸,碎碎几步逃到甲板角落里,遮好黑绸不看别人,林叔夜忽然有些怜她,走过去安慰道:“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古蜜。” 高眉娘语气依然冷冰冰的:“你做这么多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叔夜脱口道:“我接掌了一个绣坊,绣坊不大,但我希望高师傅能来我这里做大师傅,把绣坊发展起来,有朝一日参加广潮斗绣,因为我祖母答应过,只要我能参加广潮斗绣,她就会许我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哦,你姓林,还没姓陈……”一说到跟刺绣有关的事,高眉娘便恢复了自信与倨傲:“广潮斗绣五年一次,最近这一次就在今年年底吧?要想参加得准备两件事,第一是一件能入广绣行法眼的顶级绣品,有我在,这件绣品不成问题。” 这时船已经开了,林添财也走了过来,听了这话心想你对广潮斗绣倒是门清呢,而且口气还这么大,不过想想她那幅楹联,现在这口气也不算什么了。 “第二件事情,却是得准备五百两银子做押金,你备好多少了?” “什么五百两银子。”林添财插口:“现在是一千两了!” 高眉娘有些诧异:“啊,涨价了啊。” 如今是嘉靖中早期,白银还没通胀,银子还是很值钱的,一千两银子乃是一笔巨款,以整个广东之富庶,除了十大名庄之外,整个刺绣业界怕是没几家能拿出来了,只这一条就能将绝大部分经济实力不够厚实的绣庄绣坊挡在门外。 林叔夜老实说道:“如今绣坊的账面上,还有余银十九两七钱六分。” 高眉娘为之愕然,随即在海风中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方头船一荡,她忍不住在船舷边呕吐。林叔夜知道她晕船了,赶紧问舅舅拿水给她漱口。 林添财说道:“今年这一届肯定赶不上了,那就还有五六年时间,我们慢慢想办法筹钱吧。” “我不会等你五年的。”高眉娘还了水壶,对林叔夜说:“你那个绣坊,若参加不了今年的广潮斗绣,我转身便走。” 林叔夜闻言默然。 林添财怒道:“你这娘们又想搞事?半年多时间搞到一千两银子——我要是有这个能耐,我早回老家买田做富翁了,谁还在这江海上奔波!你知道一千两银子能买多少田地不!” 便在这时,忽然有个生硬古怪、腔调全无起伏的声音插进来:“你们……缺白银?” 寻声看去,却见角落里蹲着一个黄头白皮、深眼高鼻的怪人,身上脏兮兮的,高眉娘吓得退了两步,林添财大叫:“鬼佬!丁老二,你船上怎么有个鬼佬!” 丁老二在后梢叫道:“海路上救的,这鬼佬要去澳门,你不待见就赶他蹲远点。” 皇明不是带清,这年月的外国人,在大明可没什么地位。 那人已经说:“我是,佛郎机,佛郎机。” “知道你是个佛郎机。”林添财去过几次澳门,并不是第一次见欧洲人:“臭死了,蹲远点。” “你们中国,缺白银,佛郎机,有白银,好多,好多。从新大陆,来的。” “很多?”林添财没再赶他,问:“有多多?” “我们有很多,山,银子做的山。” 林添财冷笑一声:“你要是有银山,还能落到这个地步?” “银子,没用。”那个佛郎机说:“丝绸,瓷器,我们要。能,你们帮我,搞到吗?” “东西我们都有,你把你的银子拿我看看?” “我没有,但知道,哪里有。” 林添财忽然哈哈大笑,踢了那佛郎机一脚:“滚你的!”对林叔夜说:“这些佛郎机,有火铳大炮就做强盗,落了水就当骗子。” 林叔夜问:“他说的都是假的?” “其实也不全假。”林添财说:“他们是很远的国家来的,听说他们在海外确实找到了金山银山,所以运了很多银子来中国买丝绸瓷器,不过拿得出银子的也都是那些佛郎机里的豪商舶主,这种破落户,就是靠一张嘴。” 他忽然一拍脑袋:“啊!有银子了,有银子了!” 林叔夜问:“嗯?” “我想到一条门路了!”林添财说:“从七八年前起,那些海外商人就每年一次,在海上举办海上斗绣。获胜的绣庄能拿到贵重的奖励,就是那些表现好的,也能从那些海外豪商那里拿到订单。” “订单?海外的订单?”林叔夜说:“那不都得通过市舶司吗?” “市舶司的口子那么小,能走多少订单?”林添财说:“大部分的海外豪商,尤其是这些佛郎机人,根本就挤不进朝贡使团,但他们却急需我们中华的刺绣,听说我们这边出的绣品,他们运到佛郎机那边,价钱都是十倍十倍地翻,所以澳门那边便有一批黑市。这场海上斗绣,就跟这黑市贸易有关。” 林叔夜便心动了:“那订单有多大?” “他们那边银子贱,如果能在海上斗绣打动他们,我听说上千两的定金都是有的。” 林叔夜大喜:“若是这样,那我们就有机会了,这么好的事舅舅你怎么才想到。” “听说那海上斗绣也不简单,不单是我们大明,南海周边各国也有高手会来参加,就黄埔绣坊那底子,你觉得能名列前茅?所以我之前就没往这上面想。”林添财瞄了高眉娘一眼:“就不知道高师傅有没有把握?” “先找到古蜜再说吧。”高眉娘语气冷淡地回了一句,看向林叔夜:“若那古蜜真有你说的奇效,我会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