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粤省有阮宫保七年坐镇,真是百年难得之幸事啊。”一边向阮元称赞的儒生,乃是文澜书院应邀前来的主讲刘彬华,这时他听着阮元向诸生讲论激励,却也向阮元问道:“只是阮宫保,在下也听闻宫保曾为学海堂寻觅山长,可是到了今日,这学海堂都已经正式落成了,宫保却一直没有告诉我们,以后学海堂的山长,究竟是何人啊?” “朴石,你还要主持文澜书院的事,这山长之位,恕我不能留给你了啊。”刘彬华字朴石,阮元便也对他笑道。但谈笑方毕,阮元却忽然向台下诸生正色言道:“其实这山长之事,我已经沉思数月,可惜啊,终是没有一个万全之法。你们来学海堂读书学习,是来讲求实学的,这里不教你们八股文。但若是未来有一日,你们竟也受那些只知八股的山长影响,竟而弃了经史之实学,专学八股去了,那可就违了我今日之本意啊?所以,我思前想后,如今已经有了办法,那就是,我们学海堂,以后……不设山长,也不立山长!” “不设、不立山长?!那……那我们以后的书院事务要怎么办啊?”诸生听着阮元竟然不再考虑设立山长之事,自也清楚山长亦有处理书院日常维持事务之责,一旦学海堂没有山长,庶务不能及时得到处理,学海堂很快就会陷入困境。 “是啊,没有山长,那书院以后的事务,要由谁来管理呢?”阮元似乎也听出了各人疑惑,便即答道:“之前我设立学海堂之时,便曾与石华、月亭他们商议过,你们以后读书治学,须有学长为首,这样后进学子,亦可得前辈提携。所以后来想到山长设立之时,我便有了个想法,若是日常事务,我们都交给学长一并处理,那我们学海堂,真的还非要一个山长不可吗?已经不需要了啊?我的办法就是,以后学海堂日常事务之议决,皆由学长决断!其它书院山长之职,今日我便尽数转交给你等学长!” “当然了,若是学长只有一二人,那这学长与其它书院山长,我看也没什么不同。我最初是想着设立四名学长,如今想着,要是把山长之职都转给你们学长,四个人可能也不够。所以我今日也在此立下定制,学海堂学长,共是八人,这八名学长,便承担学海堂所有管理之事,若有学长不在学海堂,便即由其余学长共决一人补为学长,无论如何,学海堂同一时间之内,都要八名学长同在!我知道,这最初的八学长,若不是我亲自指定,必然会有人不服,所以我也已经对你们学海堂之人详加了解,我今日所选八人,都是你们这里声名最着之人。吴兰修、赵均、林伯桐、曾钊、徐荣、熊景星、马福安、吴应逵。你八人且先出来,今日便由我正式委任你等,作为学海堂第一任学长!” “学生谢总制拔擢之恩!”吴兰修等八人当即站出,相继上前,阮元也取过之前准备的委任书状,给八人一一发下。自此,学海堂学长制、考课制、经费体制完全确立,加上新建书院落成,学海堂自此时起,便即成为清王朝中后期岭南最具盛名,人才最众之学府。而阮元的八学长治校之制,更是从最大层面上维护了学海堂的自主发展,除学政考校不可或缺外,学海堂可以极大程度上独立于官府而自行其道。正因如此,学海堂所收生徒,也大多是有着真才实学,不慕功名利禄的两广进步士人。在一代代学海堂学长的操持、发展之下,此后整整八十年,学海堂可谓长盛不衰。 “好啦,你等从今日起,便即可以参与管理学海堂之事了。”阮元将八名学长一一委任过后,也向八人及台下诸生言道:“咱们学海堂既然已经正式建立,以后自然少不了出版刊刻之事,这样你们也能够把自己的文章,在书院里流传下去。去年在文澜书院,咱们已经将里堂先生《雕菰楼集》刊刻过了,这只是里堂先生一人之作,内容不多,正好给大家作为试验之用。从今年起,我也将刊刻《皇清经解》之事尽数交给你们。如今我已经尽出家中经解藏书,江南京中士人,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少书稿,我经过统算,这《皇清经解》共是七十四人治经之作,一百八十九部,一共一千四百八卷。若是我们可以将这部经解刊刻成功,学海堂之名,自然会传于天下!” “蒙总制厚爱,我等定会尽心刊刻此书,成国朝一代之大业,不负总制兴学之恩!”吴兰修、林伯桐等人相继向阮元答复道。 “总制大人,不好了,方才您幕中的方植之方先生,送了一封禀帖过来。”这时,谭莹却从诸生之后取了一封信笺,送到阮元面前,向阮元道:“那……那方先生说,总制与他有辩论之约,是以他今日前来送上拜帖,约定二月初四,与总制在学海堂一较汉宋之短长。而且,他还说……说总制也可以放弃辩论,但如今他已将汉学不足之处着书三卷,名为《汉学商兑》。所以如果总制放弃辩论,就要给他的新书作序一篇,用以承认汉学之失,为他宣扬宋学。” try{ggauto} catchex{} “这不是胡闹吗?玉生,方东树现在还在学海堂外面吧?去告诉他,二月初四的学海堂之辩,我应下了!”此时谭莹已有号玉生,阮元便以号称之。果然,阮元根本不可能在学派分歧面前让步,而是向学海堂诸人道:“正好,我想着这也算是你们学海堂一个最好的开始,你们之间,或许未来也会因为学术之辩,因为政事意见不和,竟而有论争之事,这很正常,只要辩论之后,各位还能记得,对面是你们学海堂的同学,亦或学长,勿忘师生同窗之情,便即足矣!我这次便也与这方植之论辩一番,给你们看一看,咱们学海堂,究竟要坚守什么,以后的学海堂,又要走什么样的道路!” “总制之言,我等清楚了!”吴兰修等人也当即向阮元回拜道,学海堂诸生之间,此时听闻阮元将要与一名幕僚辩论,也自议论开来。有的学生眼见阮元或可一展才学,自然兴奋不已,也有人担忧阮元竟然一不留神,被方东树言语压下一头,那样学海堂的开幕之辩,就没有那么光彩了。 但无论如何,二月初四还是如期而至。这日学海堂中,生徒云集,阮元也只好选了正堂作为辩论之处。而阮元也果然遵守约定,只穿一身儒生长袍,官服冠戴俱皆不用,与方东树相对而坐。但即便如此,学海堂所有学长生徒,阮元幕中特意前来观战的幕僚,却无一例外坐在了阮元身后,还有不少因为坐位不够,只得站立之人。方东树虽也有一副座椅,身后席位却是空空无物。 “植之,你也看到了,今日我不是以总督身份来的,只是作为一个研习汉学四十年的读书人,作为一个乾隆五十四年的进士,来与你论辩一番。如此,植之可还满意啊?”辩论之前,阮元主动向方东树问道。 “阮总制,你也不用这般矫饰,你说你今日只是书生,不是总督,那你身后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呢?”方东树眼看这次辩论,阮元身后是人山人海,自己坐席之后,却只有空位和墙壁。但即便如此,方东树却依然言语从容,毫不退缩,向阮元质问道。 “植之,我之前已经跟他们说过,这次辩论,若是他们之间有觉得你所言有理的,尽可站在你那一边,我绝不会责难他半句。可是没办法啊,如今他们所相信的,还是我啊?”阮元看着方东树不屈之状,却也向他笑道:“不然你也想想,我四十年读书治学,总是坚持四个字,实事求是。我也相信,这实事求是的学问,最容易让外人接受,也最是牢不可破,所以四十年下来,有这些人愿意认同我的想法,与我同舟共济,却也是人之常情啊?植之,今日论辩,咱们从哪里开始啊?” “阮公,既然你把开场的机会给了我,那我也不客气了!”方东树似乎果真是有备而来,眼看阮元已经宣布辩论开始,当即向阮元道:“今日论辩,就从督院那日,你盛言天理难辨说起!阮公既然以为,天理不可见,人人皆有见解,人人便以己见为天理,这样空自争执,却仍属无用,需要有个可见之物作为标准。那我先问阮公,你所言标准,是什么呢?” “此事我深思已久,想来已有应对之法,那便是‘以礼代理’。”阮元对于这件事自然不会陌生,当即向方东树言道:“我所言以礼代理,第一个礼字是礼仪之礼,第二个理字是道理之理,你不要弄错了。所谓曲礼三千,这礼仪之礼,乃是一一可见、可行之物,其间动静仪度,清楚明白。而天理之理,不可见不可闻,读书人各自以为自己有理,只会论辩不已,而不能有定论。其实这不仅是我一人之念,朱子晚年,也清楚空言性理之弊,是以朱子晚年讲礼,尤耐繁难,与李季章书,曰欲修仪礼,重注章句,与叶味道书,则以不能成礼传为憾,足见朱子末年,已然清楚空言天理之弊,试图用礼仪之礼代之。我所言以礼代理,也不过是上承朱子本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