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这时大学士有四位,其中两个满大学士一为领班托津,一位老臣明亮,两个汉大学士中,戴均元这时已取代了原先的老臣章煦,占据一席,而另一位,便是癸酉之变时被嘉庆提拔的曹振镛了。曹振镛与明亮一般,只是大学士却没有进入军机处,但明亮原本就是乾隆朝宿将,这时任职内阁亦不过是荣宠之举,曹振镛却并无显要经历。 曹振镛比阮元年长九载,这时也已经六十五岁,之前乾隆一朝因父亲为尚书曹文埴之故,一直升迁缓慢。嘉庆渐渐将他补任六部侍郎、尚书,不知觉间地位也超过了乾隆末年超迁的阮元。可即便如此,曹振镛这二十多年下来,不过勤勤恳恳,并无亮眼之处,却也无甚差错,或许正因为他办事尚属勤勉,年纪又大,嘉庆才让他做了大学士,却也不得参预军机要务,看来实权有限,不知为何,这时竟是他主动向刘凤诰伸出了援助之手。 刘凤诰却不知阮元所想,只对阮元笑道:“伯元,你这三十年过来,当年翰林院的事都忘了不成?那个时候曹中堂和咱们一样,都在翰林做官,只是他年纪长你甚多,是以你二人我记得也没多少来往,后来你迁了詹事,就记不得曹中堂了不成?咦?那不就是曹中堂吗?下官见过曹中堂,曹中堂,今日却是何时,您竟也要亲自到这圆明园来一趟呢?” 阮元向刘凤诰身后看去时,只见刘凤诰之后已多了一人,这人须发均已灰白,当是六旬上下,只是他面色虽属老迈,却是步履稳健,看来尚有精神。细看这人颜色,只觉他双目之间,气度尚属温和,可阮元却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种温和的目光之后,竟似看到了一层薄雾一般,只觉琢磨不透。听刘凤诰叫这人曹中堂,那么此人定然便是大学士曹振镛了。 曹振镛见到刘凤诰,言语却也如样貌一般温和,对刘凤诰笑道:“金门,今日内阁有几份题本,我想着不如稳妥一些,就由我亲自送给皇上,不是什么难事。你这几日在翰林院可好?”一边说着,曹振镛也看到了刘凤诰身边的阮元,便即上前问道:“这位大人,可是两广的阮总制啊?” “下官阮元,见过曹中堂。三十年前,下官亦曾与中堂共事翰林,如今回想,实乃下官之荣幸。”阮元也向曹振镛作揖拜过。 “哈哈,阮总制,我也想起来了,当年在翰林,阮总制一日六迁,一年八迁而至詹事,这样的盛事,可是翰林院数十年所未有啊?如今总制督抚诸省,我也时常听闻总制能名,如今南海得以太平,说回来啊,曹某也要多谢总制呢。”曹振镛也向阮元回拜笑道。 “哪里哪里,曹中堂坐镇内阁中枢,总览天下要事,方才辛苦,下官平日疏懒,哪里敢与中堂相比啊?下官家中尚有些私事,既然中堂另有要事,那么下官也就拜别了。”阮元对曹振镛答道,曹振镛自向阮元回过礼,便从下属吏员手中取过题本,自去觐见嘉庆了。眼看此处无事,阮元便也同刘凤诰道别,准备回归衍圣公府。 只是回想曹振镛为人之事,阮元却也有些不解: “曹中堂……何必呢……” 题本原为明代上呈公文之用,入清之后,清初依然沿用了题本旧制,然而随着奏折的广泛使用,奏折在雍正时便已经取代了题本,成为议事中最为常见的文书。此后题本便渐渐沦为可有可无的一种公务文牍,嘉庆时题本所议,不过是先前各省督抚、各部院早已用奏折议决之事,其实只是程式之用。所以只能批阅题本的大学士,显然并无实权。有时内阁官员便索性不重视题本,发送题本之事,根本就不会由大学士亲自去做。 但这一次,曹振镛为了上呈题本,竟然还要亲自前往圆明园,这或许已经不仅仅是重视,而是苛细之举了…… 两日之后,阮常生三子阮恩洪平安降生,阮元看着几个孙子身体俱皆康健,平安成长应该不成问题,便也和孔璐华一同离开京城,南下回归广州去了。这一次阮元南下走的也是水路,到了十一月末,行船抵达扬州,阮元便也暂时登岸,准备在扬州暂时停留几日。 这时王豫已将《江苏诗征》刊刻完毕,也来到了扬州请阮元观阅,阮元见书目详尽,刻版精良,也是连声称赞。言及如此一来,江浙有清一代诗文,当可尽数存录了。 只是归扬之时,回想京中多言淮盐之事,阮元也找到了江家,问起盐务之难。这时江镇鸿已然老迈,辞去了总商之位退隐,江镇鹭也已经精力不济,准备再过两年便将盐务完全交给下一代。问起江镇鹭时,江镇鹭却也不清楚其中本源,只是告知阮元,从嘉庆二十三年夏天起,市面上突然出现了大量私盐,盐价仅及官盐六成,这样一来,几乎所有盐商的官盐都陷入了滞销困境,孙玉庭倒是确实在认真办事,一方面以藩库为抵,劝各路盐商降价售盐,一方面也确实严查了不少私盐。可即便如此,淮盐售量依然仅及往年之半,额定的盐税,各路盐商也大半有所亏欠。而到了嘉庆二十四年,私盐又卷土重来,盐商们的困境仍未消除。 阮元在江苏之时不多,听江镇鹭这番言语,却也不清楚其中关要,只得劝江镇鹭裁不急之务,若是近处销盐之地都难以周转,便放弃两湖之地的部分分号,力保淮、赣之地不失。江镇鹭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便也答允了阮元,继续艰难地维持江家盐务。 try{ggauto} catchex{} 而扬州之地,此时真正让阮元放心不下的,却是焦循。 这日傍晚,阮元又一次乘船到了北湖之处,抵达雕菰楼下,可是这一次,出门迎接阮元的却不是焦循,而是焦循长子焦廷琥。焦廷琥眼看阮元前来,也是大喜,忙迎了阮元入内。直转过两处门户,到了一间偏室之中,偏室里架上、桌上、地上尽是图书典籍,其中立着一把躺椅,椅上斜卧一人,自然便是焦循了。 “伯……伯元,是伯元吗?”听着脚步之声,焦循也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里……里堂?”只是这时阮元看着焦循,却也吃了一惊,只见这时焦循斜卧椅上,一条腿已经不能动弹,只得勉力支撑,而焦循的容貌却也比自己苍老许多,须发皆成斑白,双目神彩也早已不复当年,焦循站立之时,右手尚在颤抖,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阮元上一年便即接到焦廷琥来信,言及焦循老病之状,当时他便已得知,焦循一条腿时常剧痛不已,无法行走,平日拄杖出门,同时,焦循的右手也患上了风痹之症,时常剧痛不能执笔,是故一年之前,自己和焦循的书信往来就换成了焦廷琥代笔。可即便如此,焦循却依然热衷于著书之事,终日观阅图书不止,只为自己那部《孟子正义》得以尽善尽美。 “里堂,你的事,我……我都听说了,可是……你何苦如此啊?里堂你年纪不过长我一岁,如今却已经、却已经……”阮元虽与焦家多有书信往来,这次再见焦循,相距上一次相别,却也有五年时间了。五年里自己容貌尚无大变,焦循却已是老态龙钟,回想五年前别离之景,阮元心中更是说不出的难过。 “伯元,没什么,我这些年来,全部心血都在这部《孟子正义》之上,如今……如今已经完稿了!”焦循看着阮元担忧之状,也对他安慰道。只是,阮焦二人也自清楚,焦循五年来一方面继续整理《易学三书》,一方面广征博引,兼之自出机杼,方才完成了一部多达三十卷,兼历代众家所长的《孟子正义》出来。自此,焦循说《孟》之语,便成为后世治《孟子》不可或缺的一环。可为了完成这部著作,焦循也几乎耗尽了全部心力。 “里堂,我知道,这治学之事是你所长,可是……你又何苦如此呢?这书成了,你却病成这样,这……这值得吗?”阮元看着焦循之状,心中自也是过意不去,若是焦循一直能在自己幕下,或许他著书立说之事会有所耽搁,可自己一家便能悉心照顾焦循,那样下来,焦循也不至于重病缠身了。 “伯元,没……没什么的。”焦循却对阮元摇了摇头,苦笑道:“伯元,若是别人,他们没见过官场情状,倒也罢了,我随你幕中十余年,如何做官、如何做事,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你为人高洁,德行无亏,可别人呢?他们能尽数如同你一样吗?你身在官场,不也有不少迫不得已才去做的事吗?却也……也苦了你啊,所以伯元,其实我一直是佩服你的,你历任各省三十年,却犹是智虑忠纯之人,我……我就不行了,或许我天性便是如此,有些事,我看不下去,便不愿再去看,既然如此,这官场我就算进不得,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啊?倒是治学著书一事,这些年我隐居北湖,除了跟你去过几次淮安,便再不出户,潜心讲易治孟,这……这不也是一件乐事吗?我以治学为乐,便即治学一生,这又有何不可呢?至于寿数,这些年我却也看得清楚,生死有命,我这个年纪,是已经知足了,也就……就没什么看不开的了。” “里堂,你这是说哪里话呢?英尚书在我离京之时,还特意嘱托我前来问过你起居,你说你如今这样,我……我怎么给英尚书回信啊?”阮元也向焦循感叹道。 “是啊,我对不起恩师啊。”焦循想到英和,也不禁对阮元叹息道。其实十年以来,英和一直没有忘记焦循,反而数度给焦循来信,请他出山辅佐,亦或再赴京师会试,但焦循近年来腿疾加剧,也不得不婉拒了英和,即便如此,英和也没有和焦循中断联系,凡有讲易治孟之语,亦多书信往来。 “伯元,你还记得,四十年前咱们在这北湖玩耍的时候,北湖是何模样吗?”焦循忽然问道。 “记得,记得呢,这里水道纵横,鱼蟹又多,当时我也爱玩,每日和你出来抓鱼捕蟹,这钓鱼的功夫,可还是你教我的呢。” “是啊,当时我就感觉,这北湖是块宝地,就算以后我终老此地,又有何憾呢?”不想焦循竟忽然叹道:“只是我这一生,贪恋山水,却也无所成就,有一件事始终未能办成。伯元,那时候我跟你聊起刻书之事,你还记得吗?” “哈哈,当年就是你那一句话,让我知道了刻书之难啊?”阮元也对焦循笑道:“结果呢,我这些年做官下来,修书之事却也做了不少啊。看来就是你那句话,害我平日耗去了这不少心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