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南下后不久,嘉庆也起驾回銮,九月之初,便即到了京城。这日嘉庆一时无事,也来到御花园内散步,眼看向北不过数百步,便是陈德年初行刺自己的神武门,心中犹是惆怅不已。 “皇上,是……又想起那日之事了吗?”一旁的皇后问道。 “是啊。”嘉庆想到这里,对当日那许多不敢上前护驾的禁军,仍是恼怒不已,道:“这些个废物,那陈德是什么人,一个全然不知武艺的寻死狂徒,居然能把那么多京城禁军吓破了胆,难道这些人当差补缺,就只是为了一口饭吃吗?朕现在想想,也觉得平日对他们,实在太过仁慈,但凡他们出错,只要不是全然无可救药,朕还都想着宽恕他们,现在看来,以后是不能这样滥行仁恕了。” 回头看看皇后,皇后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嘉庆叹道:“其实坊间之语,朕又何尝不知?这禁军庸懦如此,根本何在?还是朝廷之内,原本因循世故之人就占了多数,都想着混资历,该办的事却没几件办好的!庆桂、董诰,说来也都快七十了,这些庸懦之辈,他们也管不动了,不错,朕也正在想着,再提拔一二新人,只是庆桂董诰,虽说年事已高,却也没做错什么,朕也总不能就这样把他二人罢免了吧?” “皇上,既然如此,不如存旧用新。”皇后劝道:“若是皇上在新人中有了中意人选,便提拔他入军机处,将军机要事相继转交于他。另一方面,庆中堂董中堂,也可暂时留下,毕竟要事还需一并商议,但要事之外,皇上自可顺水推舟,寻些其他事务交由二位大人督办,以显皇上重视老臣之意。可其中关键还是……妾不知皇上心中有何人选,妾在内庭,本不该与外人交往,眼下六部卿贰,更不知皇上看中了何人?” “若说人选,朕现下能想到的,也只有一个英和。”嘉庆道:“英和这几年在礼部,办事也算尽心,选拔举人,亦多有闻名之辈,正好德瑛老了,明年朕就让他自回本部,准英和入军机处办事。可除此之外……看来这些时日,朕也要多留意各部侍郎了。” 果然,不久之后,嘉庆加庆桂《高宗实录》总裁,董诰任副总裁,兼乾隆诗集、嘉庆御制诗集编修官,二人于政事之上,便少了许多参预。军机要务,渐渐交由戴衢亨,只是其他新人选任,一时尚不得完备。 进入嘉庆时代,为强化朝廷威信,嘉庆也想了许多办法,其中之一便是大幅放宽“京控”条件。所谓京控,即允许百姓在对地方官员判决不服,又在地方投诉无门时,可以直接向京城都察院、步军统领衙门进行指控的制度,一旦京控成立,且皇帝认定需要复查,便会派遣中央官员直接到地方参与办案。此制度并非嘉庆首创,但嘉庆亲政后,对京控之事开始高度宽容、重点关注,一时控案之多,倍于乾隆之时。许多官员也因京控中有功,使冤案成功改判,从而被嘉庆恩赏重用。 这日养心殿里,嘉庆也特意将之前参与部分京控案件的官员召集了过来,对他们的断案情况进行逐一询问。 “你等数人,都是这一年来,出外办理控案之人中,颇有成效之辈。朕看了这一年的控案,这件前后最为详实,山东民妇周王氏,为庶母周刘氏所缢杀,却只报周王氏自缢而亡。这山东本地说是尸检、供词一一足备,却依然认了自缢,可你这一去,竟能为这周王氏彻底翻案,断出周刘氏方是罪魁祸首,托津,你当时是如何处断,可也告知于朕听听?”看来,这一年控案之中,表现最为突出的就是仓场侍郎托津了。 托津见嘉庆相问,自是大喜,当即答道:“回皇上,奴才得了皇上之命,前往山东查案之后,一直尽心刑案之事,夙夜无怠。奴才清楚,办理刑案需知尸检之法,便特意带了刑部钦定的《洗冤集录》,途中日夜记诵,果然有用。奴才方到山东,便即要求当地予以尸检,然德州县吏,以尸体遇害已有一年,朽烂难辨为由,不愿奴才前往查检。奴才当即予以驳斥,古书记载最是清楚,即便尸身已朽,仍有尸检之法!德州县吏无可辩白,终于同意尸检,经奴才查验,果然周王氏尸骨之上,有斑痕多处,正是生前遭人殴打所致!奴才又恐物证全了,尚缺人证,方将周家主仆雇工,一一叫来问过,果然发现周家有一烧炭小工,曾亲见周刘氏行凶之事,但德州县吏,却仅因其年幼,便即不做笔录。后来奴才得了他口供,只以关要之处一一对周刘氏旁敲侧击,周刘氏当即大惊,又兼尸检证据确凿,只得认罪!奴才方知这周刘氏原本品行不端,身为庶母,竟与家中嫡子周鸿勾搭成奸,为掩人耳目,竟不惜杀害周王氏,如今真相大白,周刘氏已经押解入京,只待秋审之后,依律问斩!周鸿为周刘氏隐瞒实情,自当依律流放,此案全仗皇上明察,得以重审,奴才所效,不过犬马之劳!” “托津,你之前可在刑部任职?”嘉庆问道。 “回皇上,奴才在户部、工部、兵部各做过主事、员外郎和郎中,这刑部之前却未入过。”托津道。 try{ggauto} catchex{} “你之前……朕记得你做员外郎的时候,也是军机章京?”嘉庆又问道。 “皇上明鉴。”托津承认道。 “好!你并非刑部之人,得了刑案,却能认真查办,勤学致用。到了地方,能自持主见,不为奸吏所蒙蔽,最终使此积年冤案,得以昭雪,朕当记你一功!来年吏部大考,朕特许加你议叙,也给其他查案之人立个榜样!只是……可惜这周氏一门,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样一来,可就要断绝了啊?”嘉庆道。 “奴才谢过皇上加恩!”托津道。 “算了,这件事正好是铁保上任时出现的,倒也不能苛责于他,朕以后告诉铁保,让他为这周家找个旁支去承继家业吧,总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没了后啊?还有,今日殿上众人,满汉皆有,控案亦是朕交给你们的公务,就一律称臣吧。”铁保这时已调任山东巡抚,是以嘉庆有此一语。 “还有此一案,也办得不错。”嘉庆看着另一本卷宗道:“济宁州金乡皂隶之孙张某,违例冒考生员,遭人检举,知县汪廷楷,知州王彬不仅不能如实革除其生员功名,而且将检举之人多加刑讯拷掠。此案得以真相大白,亦是不易之事。这件事是……内阁学士刘凤诰所办,可是如此?且将其中关键之处,向朕奏来。” “臣遵旨。”原来负责这件京控案的官员,正是之前与阮元同科的刘凤诰,因在翰林中表现平稳,进入嘉庆时代,他也继续得到升迁,这时已是从二品内阁学士。刘凤诰从容道:“臣前往金乡之后,听闻这生员张渤有违例冒考之举,然州县各处均矢口否认,臣无奈之下,只好去查了这张渤户籍,果然三代以上,便仅言民籍,其下再无一语。臣看了可疑,又想着去州里调取他府试、院试试卷,竟也一无所获,仅见他所应几场考试条目。臣便叫了张渤,问他能否作答,结果他应答之际,竟是语焉不详,臣断定这张渤不仅妄改籍属,而且有冒考之弊!是以臣依皇命,不许知州知县参预,独审张渤,并将检举之行一一问过。果然这张渤眼看国法威严,向臣招供。他果是皂隶之孙,依例不得应考,是故他家先买通了县吏,将户籍改为民籍,这张渤本也为县里当差,认识几个颇通文墨之辈,便请了其中一人,去行替考之事,为他考了个生员回来。此案之疑,本在于知县汪廷楷,知州王彬因何枉法,后来臣问过张渤等人,又奉皇命将二人严加讯问,方知张渤一家数代为吏,精于州县庶务,当地州县为求方便,便一边默许他继续当差办事,一边对他冒考生员置之不理。其中虽无纳贿之情,却有徇私之实。臣亦奉皇命,将汪王二人停职查办,尚需请皇上发落。” “做得好!”嘉庆鼓励道:“当今州县之弊,大半在于奸吏难制,官吏勾结,有时朕派了人出去,却还有碍于情面,不敢惩处下面府县之事。若是长此以往,吏治还如何澄清?你这次出京,能查处知县一人、知州一人,自是无畏之举,值得日后所有出京查办控案之人仿效!需让天下所有官员都清楚,国法,自在人情之上!你此案亦可交部议叙,若有侍郎之缺,也可在前补任!”清代进入中期,上层官员补任越来越困难,是以有了优先补任之制,有了这种资格,就很容易短期内得到升迁,是以刘凤诰也再次对嘉庆叩拜,以谢嘉庆提拔之恩。 “还有广兴,你现在是兵部侍郎吧?”嘉庆问道,广兴经过之前的贬官,倒是颇为勤勉,数年来已经逐步升迁,成了兵部侍郎:“朕看你这文稿,也做得不错,其中大清律例引用,一一分明。朕是不明白了,与你辩论此案情节之人,里面尚有刑部官员,他们这是怎么了?竟然连大清律例写得明明白白的地方,也都需要你来帮他们弄清楚吗?若是如此,朕改你作刑部侍郎,需让刑部司官清楚,律例是国之根本,切不可凭着人情去办案子!” “奴才谢过皇上栽培!”广兴在下面也连连叩首道,此时已是谢恩,便用私事之称。 “其他各人,你们的奏疏朕也都看过了,各有优长。但这次办案,总是以托津、刘凤诰、广兴三人为最。”嘉庆劝诫下面各位侍郎道:“朕想着,这京控的案子以后也不会少,百姓知道有了冤情,可以向朕诉冤,自然来的会多一些。有些人也劝朕,京控之举不要过多,里面多有滥诉之人。但朕以为,容忍一些滥诉,也总比百姓含冤不得申诉要好!就你们这些案子里面的州县官吏,有几个是真正把百姓放在第一位的?有的贪钱,有的碍于人情,就把民间的老实人坑了,这是本末倒置!需知尔食尔禄,皆是民脂民膏,若是下面的人自己办不明白案子了,那就由朕来替他们办明白!朕今日升赏你等,也是为了让你们给百官做个表率,日后更要勤于任事,不可有所懈怠,都清楚了吗?” “臣谢过皇上加恩!”托津、刘凤诰等人对嘉庆再拜道。 或许,这其中便有可用之人吧……嘉庆对眼前各人,也更多了几分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