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诺走在停车场的水泥路面上,舒缓而又轻柔的海潮声在耳边回荡。 “海?”身旁的绘梨衣写字给她看,眼里透着兴奋。 “嗯,不过海应该在山的另一边。”诺诺伸了个懒腰,指指不远处的那座山:“是吧,sakura” “对,在另一头。”路明非手里拿着指南针和地图,带领着他们朝着不远处的小镇进发。 小镇前的牌子上写着梅津寺町,镇子里的街道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感觉,街道两边都是木质的和式屋,商家门前挂着蜡染的蓝色幌子,偶尔有现代建筑也就是两三层的小楼,建筑之间种着一丛丛的晚樱。这种时候,东京街头必定是熙熙攘攘的,但是在这座海滨小城,街上看不到什么人,只有一队穿着校服的小学生经过。 绘梨衣想必是没有到过风味如此正宗的四国小镇,她牵着诺诺的手不肯走快,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感兴趣,会在豆腐工坊的门前驻足观看,也会在特产店的门口来来回回经过了一趟又一趟——诺诺最后给她买了一只小小的瓷娃娃,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老奶奶告诉她们,根据当地的风俗,如果镇上的人家生下男孩就会去山顶的道路尽头的庙宇式建筑里挂上一面鲤鱼旗,如果是女孩的话就会去摆上一个瓷娃娃。 绘梨衣听得很认真,在离开的时候她在小本子上写了“谢谢”亮给老奶奶看,老奶奶笑着跟她挥手道别。 “再不走快点的话,要赶不上电车咯。”路明非从一旁的小巷子里探出头来催促她们。 “来了来了。”诺诺看着他的背影。她很少见路明非这么胸有成竹的样子,早上他们临时起意要出去逛逛,绘梨衣表示去哪里都好,只要是漂亮的地方,路明非就建议去这个叫梅津寺町的小镇。于是诺诺就跟着手机导航,在高速公路上开了四个小时的车,他们一路从本州前往四国,最终抵达了这座四国西南端的小镇。 分明是外国人,可路明非却对这个小镇很熟悉似的,在小街中钻来钻去,现在还一路引着她们朝着小镇神社的方向走去,他说那里有通向山顶的登山电车。 “你做过功课?”这句话诺诺是用日语问的,俗话说环境是学语言最好的老师,如今跟绘梨衣相处久了,她的日语水平也提升到能应付不那么复杂场景的程度。 “是啊,很早很早以前。”路明非点点头:“以前看电视剧的时候,就想来看看,这不是一直没机会么。” 轨道两侧生长着浓密的树木,从常见的松毛榉、胡桃楸、三花槭到名贵的红皮云杉、朝鲜崖松和寒樱,这里都能找到,树丛间隙还生长着忍冬和山刺玫这种野花。这些树木如浓云般遮盖在轨道上方,他们仿佛穿行在一条颜色不断变换的隧道中,这条隧道纯粹是由树叶和花组成的。 只听见齿轮和轨道咬合,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三个游客,绘梨衣自由地把头探出窗外,眼睛里满是惊喜。他们就这么乘坐的上行的电车,诺诺把手贴在绘梨衣的背上以防她跌倒,身边的路明非向她们介绍,在成为旅游胜地之前,梅津寺町是个铜矿,他们现在乘坐的观光电车其实就是由那个时候矿工们乘坐的矿车改造而成。条电车隧道在春天是碧绿的,像是半透明的翡翠,夏天则是深绿的,绿色浓郁得像是要从头顶滴落,到了秋天又是苍红色的,枫树和银杏大量落叶,轨道上铺满或红或黄的叶子,密到连枕木都看不见,冬天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枯枝环绕着轨道,像一件后现代的艺术品。 不光是说这些,他还给她们俩讲《东京爱情故事》的剧情,说那部电视剧的结局,说自己看到了那里的时候哭了好几回,其间一半用日语一半用中文。 最后登山电车在山顶的石地藏庙前停下,车站前站着一尊半人高的石雕——日本人所谓石地藏其实就是路边站着的石刻小佛像,石地藏庙也不是一个真的庙宇,就是在石地藏的头上建了一尺见方的砖顶,给石地藏遮雨,有了这个顶子这就是石地藏庙了。路明非把路上吃剩的一个饭团放在石地藏面前,带着她们穿越树林。 他们走的是几十年前矿工们进山采矿的小路,路面用凹凸不平的石块拼成,路明非踢开那些疯长的野草和菟丝子,走在前面,绘梨衣穿了高跟的鞋子,害怕摔倒,就紧紧地玩着诺诺的手臂。道路的尽头是早已封闭的矿井,为了纪念这座养育了镇子的矿井,梅津寺町的居民们捐款在矿井出入口上修建了木制的庙宇式建筑,就跟经营特产店的老奶奶说的一样,这里的每一根椽子上都挂满了用于祈福的鲤鱼旗,屋檐下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瓷娃娃,有大有小。 最后,迎着如海潮般涌入视线的夕阳,他们来到了悬崖边上,巨大的日轮已经触及了海面,潮水在黑色的山崖下碎成白色的水花。附近的小城小镇沿着曲折的海岸线分布,路明非给她们一一地讲那些小镇的名字,山崖下方就是梅津寺町,稍远处的是山前町、月下城町和松隆町,再远处的路明非就叫不出名字了。 镇上的小学校已经人去楼空了,寂静的操场上空无一人。 摩天轮缓缓地旋转着,却没有载客,跟迪士尼乐园中的摩天轮相比,梅津寺町的摩天轮只能算是个微缩版,但它在夕阳中被放大了,巨大的影子投在起伏的树海上。 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绘梨衣一直没说话,也没有表情。她默默地看着夕阳下静谧的海岸线、往复的大海和旋转的摩天轮,路明非有些表情紧张地看着她。 诺诺无声地笑了笑,她知道路明非这是在担忧绘梨衣不喜欢这趟旅行的终点,这家伙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明明一路上都是胸有成竹,明明在来之前做了那么多的功课,可到了真正要验收结果的时候却又忽然胆怯起来,总是害怕别人失望,也害怕自己失望。 “绘梨衣喜欢这里么?”诺诺轻轻地说。 “嗯,很喜欢。”绘梨衣给她看小本子:“世界很温柔,可是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你觉得世界是什么样的?”诺诺问。 “蛇群守护的宝石,很漂亮、很远、很危险。” “外面的世界跟你想的不一样?”路明非凑上来问。 “海里有海怪么?”绘梨衣举着小本子,盯着路明非眼睛。 “那种东西应该只是神话传说……” “飞空艇是真的存在么?”她又开始刷刷地写。 “技术上还没有彻底实现,不过应该不久后就会出现。” “地狱呢,有么?” “这个不能确定,按说得死了才能去那里,我还没有死过……” 诺诺就这么看着他们俩一问一答,刚开始的问题她还能听懂,比如“大海为什么会有潮汐”、“梅津寺町的火车是从哪来开来的”。直到绘梨衣问出“a-s和天人组织还在作战么”、“布里塔尼亚国王对11区的奴役是在何时结束的”,路明非回答她“这些东西都是虚构的,类似的问题不要再问了”。 诺诺歪着脑袋,渐渐明白了为什么绘梨衣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世界观,因为她对世界的理解完全出自游戏和动画片。没有人给她耐心地讲述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即便源稚生也只是陪她打打游戏,因为他认定玩游戏是会让绘梨衣高兴起来的事。蛇岐八家很少带她出门,所以最常见的娱乐就是游戏和动画片——她看了几乎全部公开发售的动画片。医务人员只是注意到她在看动画片的时候心跳、脉搏和脑电波都非常稳定,却没有意识到一个扭曲的世界观在她的脑海里逐渐成型。 在她的概念里世界充满了动荡,历代高达和鲁鲁修在同一个时空中作战,圣斗士跟攻壳机动队也是同时存在的,她也会怀疑某些游戏和动画的合理性,比如《银魂》。她一直想要验证自己想象的世界对不对,所以才反复离家出走,她心里对外面的世界很向往却又很恐惧,所以出走总是以失败告终。 太阳渐渐沉入海面以下,最后的余晖撒在海面上,半轮太阳和它的倒影组成一个完整的圆。路明非靠着手画地图和手舞足蹈,终于给绘梨衣讲清楚了海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有些地方他说得坑坑洼洼,一听就是参考了网上看的一些游记。这个时候诺诺就会帮他补充,说有些地方千里黄沙几十年不下一滴雨,也有地方冰天雪地北极熊在浮冰旁守着拿爪子拍鱼吃;说他们上学的就在遥远的美国,而她跟路明非的老家在中国,那里的小笼包和灌汤包特别好吃,还有的人去买早餐的时候会在兜里揣两个鸡蛋,让老板摊煎饼的时候加进去。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啊。”绘梨衣写字给他们看。 “是啊,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布里塔尼亚王国也没有天人组织,知道这样的真相后会不会失望?”路明非问。 “不,不失望,喜欢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很温柔。”绘梨衣又一次用了温柔这个词。 她扭过头去看着落日一点一点地从大地上收走阳光,苍红色的树海变成了红黑色,很快夜幕就会降临在梅津寺町的上方,这是最后一眼夕阳。 她的眼神呆滞又瑰丽,落日在她的眼中反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三个人都不说话,天色越来越昏暗,绘梨衣的眼睛也越来越暗淡。 “我很喜欢这样的世界……”在太阳快要消失之前,绘梨衣写道:“但世界不喜欢我。” 她抱着巨大的轻松熊,低垂眼帘,像是一只做错了事的猫。